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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裡夢外,孃親模糊的樣子在眼前搖晃,恍恍惚惚,還有顧嫲嫲搖着撥浪鼓,笑吟吟的朝她走來。孃親、顧嫲嫲……痛意涌了過來,好似瘦西湖裡的水,疼痛徹骨!

隱隱約約間,有一把男聲輕輕的喚着她:“姑娘、姑娘!你醒醒、快醒醒!”

大舒一口氣,緩緩睜開眼睛,看見雕花嵌貝的架子牀,緩緩伸出手來,又見一雙日漸乾枯的手。樑苑苑摸了摸自己的臉蛋,萬分奇怪,明明……

“姑娘醒了!梳洗一番,見見我們爺吧!”

樑苑苑聞聲轉頭去看,看見一個神情肅穆的灰衣老年男子。她猛地一驚,一骨碌爬起來,抓着衣襟叫道:“你是誰!這兒、這兒是哪?”

老年男子搖搖頭:“君伯我若要害你,何必着人跟着你、救你?你也用不着這般害怕,這兒是揚州城郊的留碧軒,不用問也該知道,是我們爺救了你!”

“留碧軒……是萬錢!”,樑苑苑十分驚訝:“他怎知我……”

君伯又搖頭,說了一聲快些梳洗,然後就轉身出去掩了門。

樑苑苑心裡萬般驚訝、揣測,不由得爬起來,換了一身早已準備好的衣裳,又胡亂梳洗了,就出了門。

門外站着一個高大的男人,背影雄健。男人聞聲回頭,隨後憨厚一笑:“我是萬錢。”

樑苑苑點點頭,復又傷感,卻是無言。

“午後何夫人去了你住的院子,已經爲你的僕人斂葬。”

苑苑心中一慟,滿眼含淚的看着萬錢:“你爲何救我?我在這世上……活着也沒什麼意思!何況,你不該恨我?要不是我,你也該娶了桑少筠了。”

“呵呵!”,萬錢笑了笑:“姑娘,做人可以笨,但要會分是非。我犯不着恨你,因爲娶不上少筠不是你的錯。”

“那爲什麼要救我?”

萬錢轉過身來,看着樑苑苑:“你不該死。少筠身上不該揹負人命,損了福氣。”

竟是爲了這樣的理由麼!她桑少筠何德何能,兩個男人這樣費心費力的幫着她、折了性命也在所不惜?仍然比較,可比較之後不再是妒忌欲狂,而是心酸——自己的悽慘映照着桑少筠的光鮮,那種滋味太過心酸!

眼淚又落下來,樑苑苑說:“總歸是我不如她麼,你們都爲她打算。”

萬錢就在遊廊上坐下,又示意樑苑苑也坐,然後說:“我給你新戶籍、五百兩銀子,離開揚州,自己過活。”

樑苑苑張開了嘴,不可置信的看着萬錢。萬錢搖搖頭,揮揮手,一旁君伯捧出一個小包袱,並說道:“姑娘,這裡頭有二十兩現銀,另外還有四百八十兩的銀票,還有一份新的戶籍勘合。若姑娘願意,明早我便可着人送姑娘出揚州府,然後協助姑娘在別處安置下來。這五百兩銀子,也應該可足夠在鄉間平淡終老。”

樑苑苑看那個包袱,既沒有伸手接也沒有張口說話,反而無聲流淚。

君伯見狀長嘆了一口氣:“姑娘,若不是我們爺打聽到消息,知道揚州府上的老爺們動手砸了你的東西、何文淵又不肯伸出援手,恐怕姑娘此刻已經葬身瘦西湖底了!經過這一劫,還有什麼看不開、看不明白的?姑娘以爲自己大義滅親,其實不過是官場的老爺們勾心鬥角、利用你罷了!當日你親生父親要把你嫁給康青陽,是有合縱連橫之意;而後康知府利用你不守婦德、要給康青陽納妾來向你父親施壓,實則是爲了分得兩淮鹽課的好處。最後,何文淵遊說你大義滅親……無非又是利用你來指證康知府。現如今,你兩頭不到岸,落得孤家寡人、生不如死,一則是爲你自己任性不通人情,二則是旁人有意無意的利用踐踏。”

樑苑苑半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有哀慼的哭。

君伯搖搖頭:“依我這外人看來,當日當是你的繼母最爲你打算,連你的父親都比不上。可惜姑娘你雖然生而嬌貴,又飽讀詩書,卻沒有官家女子該有的明慧識大體啊!如今木已成舟,你的父母親人悉數遠離,連你的忠僕都亡故,恐怕姑娘日後要獨自過活了!”

辛酸,已然難以形容箇中因由結果。樑苑苑無聲悲泣,哭倒在遊廊之上。她這一生,怎麼就成了這般模樣?

萬錢看着樑苑苑這般悲慟,卻也無悲無喜。她痛,是必然的。這中間有人害她,她無辜;但更多的還是她害了人,這也是她該還的。事已至此,能夠做的、不能夠做的,他全部都做了,這個曾經任性孤僻到人神共憤的姑娘是不是能在這個時刻醒悟過來,看的還是她自己。站起來,拍拍衣裳,萬錢丟下一句話:“要是還想着不甘或恨人,你還可以再投一次湖,這次我一定不救你,因爲我覺得你也挺該的。”,說着轉身走人。

樑苑苑聞言哭得更是哀切,君伯則又嘆氣,軟了軟聲調,勸慰道:“姑娘這般悲慟,傷身啊!你想想你的忠僕,四年來不離不棄,到最後一刻還幫你鋪牀,她的心意,你該領悟。姑娘、拿着這些銀子好好過日子去吧,這一回,不要什麼詩書文雅,踏踏實實的學些人情道理來。”

樑苑苑想到昨夜情形,想到顧嫲嫲,悲傷之餘,一種愧疚漸漸涌了上來。這四年……她只在乎自己的傷自己的痛,從未問過她一句,連她年紀老邁了也來不及體恤,更不用說關心她是不是身子康健!顧嫲嫲、是因爲她才這樣……

這四年,不,這二十年,她在失去了父母親人、丈夫兒子之後,終於在再次失去忠僕的時刻,感覺到因爲自己做得不夠而傷害人的愧疚,那一刻,她真真正正感覺自己對不起顧嫲嫲,對不起她將一輩子都用來照顧她,她卻沒能說一句謝謝!

那一刻,是樑苑苑二十年來,真正睜開了自己的眼睛,認認真真的看一看她的周遭,她的人生。

……

萬錢一徑出了客房,迎面走來阿聯。

阿聯老遠就笑着拱手:“爺,天色晚了,看着也想下雨的樣子,還要進城去?”

萬錢笑了兩聲:“你跟我一塊,見見桑貴吧。”

阿聯笑而不語,走近萬錢,低聲說道:“爺,您真是要見阿貴那小子?”

萬錢眉毛一聳,熊掌拍在小雞背上:“是你見桑貴!”

阿聯翻白眼:“好!我見桑貴,爺見……某人!”

萬錢哼了一聲,領頭走在前面。阿聯跟了兩步跟上來,低聲道:“何文淵又遣人上門了,說是要請爺見一見。如何,爺打算見他麼?”

“無非是爲少筠。”

阿聯點頭:“這會只怕如坐鍼氈吧,哼!倒知道來找爺了!樑苑苑跳湖自盡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的,可沒人提出來要給她討公道,連李侯爺府上也沒有半點兒聲氣,真是世道人心!那何文淵倒是悄悄斂葬了樑苑苑的老僕,可也不敢聲張,更別說找孫方興等人理論。二姑娘這一招借刀殺人厲害啊!大約她是恨極了樑苑苑了,一回來就用這樣辣的手段。”

恨極了……是恨極了。桑少箬撐到了遼東,撐過了所有的困苦,可惜撐不到最後時刻。少筠嘔心瀝血,滴水成冰的天氣裡寧願光着腳也要去找姐姐,找到了,最後仍舊一場空。任是誰,若不恨,大約是感情不夠深!

萬錢回頭看了阿聯一眼,意味深長:“這只是開始。”

阿聯頭一晃,感慨:“是,何文淵大約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當年意在清肅兩淮吏治,結果?兩淮開中鹽頓失馬首,竈戶草蕩全沒有了維護;遼東海盜全被趕回了兩淮兩浙,北面私鹽氾濫到引發邊患;國庫空虛到不得不動老祖宗的老規矩!要是有一日何文淵知道了,我看該投湖自盡的人,不是樑苑苑,而是他何文淵了!”

萬錢笑哼一聲:“他會有那一日。”

兩人說着就出了門,隨後騎馬,大約兩刻鐘後進了揚州城。

才一進城門,兩人就被攔住了,原是何文淵大人在悅來客棧定了席面,要宴請萬錢。

當街當巷,萬錢避無可避,答應了何文淵的邀約,又同阿聯來到悅來客棧。

廂房內何文淵一杯酒接着一杯酒,連吃菜都省了。他一見萬錢,呵呵一笑,招呼道:“萬爺來了!快坐!記得那年也是在揚州,也是悅來客棧,那時候萬爺爲了討佳人歡心,盛夏的天氣雅間裡陳設了木槿花和冰塊,襯得佳人冰肌玉骨,無處不清涼。”

萬錢在門口站了站,覺得好笑,卻終究連笑也沒有笑,徑直在何文淵對面坐下,然後不疾不徐的倒了一盞酒,似品非品:“我仍是我,少筠亦然,你也未變。”

何文淵擡起頭來,眼神有些譏誚:“少筠亦然?你可知道樑苑苑今早投湖?你可知道樑苑苑的僕人死在小院子之內、連斂葬的人都沒有。”

萬錢搖搖頭:“你不是收斂了。”

“可是少筠!”,何文淵忽然青筋勃發:“這一招借刀殺人犀利啊!她連一句話都不用說,一夕之間兩條人命!”

“少筠仍是少筠!”,萬錢緩緩笑開,質樸直接:“她並未改變。若你要問她爲何這麼犀利,那你首先應該問,是什麼把她骨子裡的犀利都激了出來。”

何文淵凝住,最後不甘的反駁:“你又想說,是我把她變成這樣的!”

“當初康青陽當衆求婚,是你挑唆麼?”,萬錢避過何文淵的鋒芒,選擇單刀直入:“我知道忌憚我與她聯姻的,就是你。”

何文淵手中酒杯一抖,彷彿一些從不爲他所知的情緒被突然喚醒了般,他心慌了起來,他不知道怎麼回答萬錢,最後只好沉默以對。

萬錢見狀搖頭:“你是自掘墳墓。”

何文淵閉眼,表情沉重。許久之後,他緩緩說道:“爲何不勸勸她?或許樑苑苑不算無辜,但罪不至死。何況即便她如此犀利,她的父母家人也都回不來了。”

萬錢把手中的酒一飲而盡,笑笑:“若能勸,我勸,可我知道沒用。設身處地,你想想當初她經歷的,你該知道,這四年,她每一天想的都是怎麼回兩淮。”

何文淵嘆氣,因爲他知道萬錢說的是實話。那一刻,他覺得心軟,繼而悲傷。這四年,一個弱女子,該是怎樣的披荊斬棘。可是心軟的同時,不免就會想到,自己是否做錯了。所以下一刻,他所能做的,就是握緊拳頭,一再告誡自己,他沒有做錯!

因爲他堅信,爲了家國長治,沒有什麼錯!

作者有話要說:萬錢是救世主麼。對樑苑苑……我仍然心存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