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到少箬時,少箬幾乎恢復到少女時候的鵝蛋臉,連身量也苗條了。
少筠看見此況,十分不忍,忙拉着少箬:“姐姐,知道你辛苦、黑瘦了,卻不曾想是這樣辛苦黑瘦!”
少箬笑笑,神色中卻沒有半絲不平,反而反手拉着少筠坐下:“讓我瞧瞧你!你還有臉說我,你看你,比上回煙波閣時瘦了多少、黑了多少!穿的這身月白細布曲裾,弱不禁風的樣子!”
說着兩姐妹相對而坐,彼此打量。
不過這一打量,少筠就看出不同來了!瞧瞧今天少箬穿的是什麼!一身大紅挖金牡丹厚緞對襟褙子,下着一條白色繡纏枝蔓草羅裙。頭上累絲嵌寶金孔雀銜珠步搖,又有吉鳥嵌寶顫絲側鬢簪子、同套的累絲嵌寶金花鈿。胸前金項圈掛着瓔珞白玉麒麟璧,手上叮叮噹噹的帶着一對金鏤空鏨刻石榴花手鐲、一對嵌寶累絲金鐲,又各有一串沉香鑲金的串珠!總之,珠光寶氣絲毫不爲過!
少筠暗自咂舌,又納罕不已。她姐姐雖然出自商賈之家,但她桑家富貴了已然不止一兩代,素日穿衣打扮,雖然也講究,但絕不會這般浮誇!
少箬顯是看出了少筠的奇怪,因此笑道:“瞧瞧,我今日可像是‘樹小牆新畫不古’的暴發戶?要不是實在沒地兒插,我呀,巴不得都帶上!”
少筠一愕,十分好笑:“姐姐還嫌這一身帶的不夠?這才一進門,差點兒閃瞎了筠兒的眼了!怎麼,姐姐珠寶首飾多得都沒處擱了?”
少箬笑而不語,又擡手理了理鬢髮,堪堪露出手上兩隻藍寶石的銀戒指。
少筠看見了只能搖搖頭,卻赫然在少箬態度見捕捉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無所謂和幸福。她有些奇怪,想了想,似乎也有些明白:“姐姐,這都是我姐夫送的?”
少箬一笑,又笑着嘆了一口氣:“哎喲!都快憋死我了!也不怕你笑話我,這些東西回回見客都只能往身上招呼一樣兩樣。可那東西又多,看着也好看,真是心癢難耐,橫豎今日只見你,不見外人,我這就橫的豎的差了一頭、帶了一手。惹得你姐夫笑話我是爆發戶!我纔不管呢,他送我,不就是讓我帶着?”
少筠一路聽一路笑,最後禁不住嗔道:“原是有人高興滿了,溢出來了,捧不住了,到筠兒跟前炫耀來了!姐姐!你這哪是插珠寶啊,分明是帶着一身的幸福出來炫耀的!想來……是爲康少奶奶一事,姐夫徹底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了!”
少箬心滿意足的也並不否認,低頭理了理裙襬,復又擡頭笑道:“苑苑那事,在家裡鬧了個天翻地覆,同康府也鬧了個人仰馬翻,要不是我在,我看他們兩父女非得整得不可收拾!你姐夫眼見着苑苑如何任性不通人情,也親見我如何爲他女兒奔波,如何還敢揣測我待他女兒不好?不僅不敢,還總嘆氣說苑苑怎麼養了這麼副脾氣,累得我往日總是受了委屈了。這不,三天兩頭的頭面首飾、衣裳玩意的。”
這也是日久見人心吧!難怪箬姐姐連審美都丟在一旁,原來幸福濃烈時,是需要大豔大俗的衝撞才能彰顯的!少筠真心爲姐姐高興,不由得眉開眼笑:“姐姐,你成婚多年,委屈多年,總算是撥雲見日了!”
少箬笑着點點頭,然後又問:“你呢?聽聞你是爲那何伯安才生的這場病,可究竟好些了?”
少筠笑開:“也不知道怎麼的,咳嗽一直沒斷根。大夫說了是風寒化熱入肺,需得慢慢調養肺氣。眼下入秋,還有些咳嗽,但是發熱就不再有了。大約不妨事,只是日後仔細些也罷了。”
少箬又細細看了少筠臉色,因此點頭:“何伯安爲此曾上門拜訪老祖,少原作陪,是麼?”
少筠想了想,決定如實相告:“姐姐,在富安的情形……我與姑姑不約而同覺得這位何大人……對筠兒似乎有些別樣心思……筠兒也不瞞姐姐,筠兒……決定簪上萬爺那支‘拱手相讓’簪……”
少箬聽聞此話,失聲道:“你、你願意了?”
少筠一下紅了臉,搖着少箬道:“姐姐……你、筠兒很不對麼!”
少箬驚覺自己失態,忙整了整神色,低聲問道:“你想清楚了?萬錢此人……我不能說他不好,但他仍只是商賈人家而已。”
少筠十分難耐,卻還是回答道:“筠兒被困山中,他也不懼危險相救,我想這也頂難得了。何況我與他相識相處,他雖然看着十分粗糙木訥,實則也是心細如塵。經過青陽哥哥一事,再加上何大人心思晦暗不明,少筠只覺得,我這樣拋頭露面的商賈女兒,想要求得體面人家的尊重愛護,實在難上加難。與其頂着一個虛名,過些虛有其表的日子,少筠寧願實實在在跟着一個明着計較的實在人。”
聽到這裡,少箬喟嘆:“我的好妹妹!你究竟是長大了!萬錢麼,爲人處世如此老道,且人脈極廣,未必不是良配。何況,你也商賈,他也商賈,你過了門,總不至於因爲身份遭人欺負。我看他待你,雖然也有計較,但也算是誠心誠意。也罷,你既想明白了,做姐姐的,只有祝福你的!”
少筠心中盈滿歡喜,低聲道:“謝謝箬姐姐!”
“傻丫頭!”,少箬笑開,旋即又問:“你倆想必有了想法,那他何時上門提親?聽你所說,何大人的心思有些不明,還是早些定下來好。”
少筠斂了羞澀,正顏道:“正爲這事要知會姐姐的。家裡出事了,我這兒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的呢!”
“怎麼說?”
“桑貴北上,至京城停留,竟然擅作主張,拿着家裡的名頭借貸了五萬兩銀子,租賃下河南河北兩地所有油作坊。箇中緣由,我也還沒清楚,只託人去打聽消息而已。”
少筠一路說,少箬驚得拿帕子捂住嘴巴。
待少筠說完,少箬一手握着少筠:“這小子!膽子包天麼!五萬兩,這是什麼數目!”
少筠苦笑不已:“是包天,可不做也做了,我這時候管教他,只怕消息一傳出,桑家立即就有債主上門。空手套白狼的把戲,我大約明白,但就連萬錢這樣的老江湖也不能知道他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思來想去,我實在沒法子,除了打探消息以外,趕緊的就把侍菊派出去接應。一則侍菊我信得過,二則,桑貴那脾氣,唯獨侍菊罵得動他。就爲這事,萬錢跟我回了揚州,卻什麼也不敢動彈。我這邊也是一樣,明知道家裡清漪有了異心,還得按捺着不發。”
少箬眉頭緊皺:“樊清漪又有了什麼動靜?我隱約聽聞前兩日老祖將二嬸叫去罵了一頓!”
少筠搖頭,又把早前家裡的事情簡略的告訴了少箬,然後又說:“當初是因爲我初初上來管家,我娘不能周全內幃,才擡舉的她,不曾料想到了這地步,真真賠了夫人又折兵。”
少箬譏誚的笑了聲,然後說道:“你錯了!當日你我擡舉不擡舉她,只要她有心,她就能掀風浪。這樣一個美貌又文雅的姑娘,不是這個男人就會是下一個男人中意。差別就在於她是不是安心於室而已。既然知道她不安於室,那也就不必多說了。筠兒你做得對,你的身份壓根與她計較不着,這事,一句話就定了!咱們家收留她,那是人情,可不是道理!”
少筠嘆了口氣:“這道理我懂,就怕這把刀太利,傷了原兒,更傷了家裡人的和氣。可惜我娘也總是搖擺不定,不然這事總歸還好辦一些。”
少箬搖搖頭,徑自腹誹她這位二嬸,卻不肯在少筠跟前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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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她又振作些精神:“筠兒,桑貴一事纔是頭等大事。無論桑貴打的什麼如意算盤,那裡都是天子腳邊、皇城根下,動作一大,少不得人側目,這可不是你姐夫能兜得住的地方!你身爲當家,既然能容他至此,就要未雨綢繆,思量後路。否則惹了什麼不該惹的人物,得不償失!”
少筠聽了姐姐這番提點,只覺得受益匪淺,可是又覺得無從下手:“道理是這個道理,可是千里之外的京城,筠兒一個閨閣姑娘,哪裡知道?”
少箬也搖頭:“這我也實在沒了法子!”,說着有些咬牙切齒的:“阿貴這小子!自我認得這人,就沒消停過!”
少筠苦中作樂,自嘲道:“不怪他,是我高估自己。當初還豪氣萬千的許他天高任魚躍了,結果他果真就魚躍龍門,倒是我,嚇得腿都打抖!惹了萬錢好一頓笑話!”
少箬一聽這話,靈機一動:“哎!筠兒,你說這位萬大爺……會不會有些能耐來幫你周全了此事?還有,你不是不認識人啊!元康平背後什麼人物、何伯安背後什麼人物,還有,萬錢究竟背後什麼人物,可都是值得思量的……關係關係,跑了纔有、應酬了才熟悉!你怎麼不從這兒想想法子?”
少筠笑笑,中間有點兒鬼:“這個嘛……且看看吧,就怕人家知道了桑貴的如意算盤,橫插一腳。這也不是沒有先例,當初萬錢入股聚富鹽莊,最後不也是元康平元大爺橫插一腳的麼?就是萬錢這人,也未必沒有自己的算盤呢!”
少箬聽了哈哈大笑,等笑夠了才說:“好你個鬼靈精!一行算計人家給你幫忙,一行又提防着人家佔你的便宜,哎喲喲!我爲萬爺一大哭喲!”
少筠輕哼了一聲,撒嬌道:“我身爲桑家當家,不該爲桑家着想麼!姐姐還大聲的笑我!”
少箬掐了掐少筠的臉蛋,調侃道:“是,萬錢娶你以前,只怕得備足了那份彩禮,你才肯下嫁吧!”
少筠嗔了少箬一眼,正要說話,屋外響起了熟悉的聲音。
兩人側耳聽來,原來是康青陽在樓下喝醉了酒,與人起了口角。
少箬聽了許久,最後嘆氣:“這位女婿啊!真真叫人可憐不是、可恨不是!”
少筠笑笑:“哥哥已經把苑苑都接回康府了,還有什麼解不開的心結?”
少箬苦笑兩聲,看見少筠波瀾不驚的,又奇怪道:“你如今也坐得住了?往日你提起,總是難受得不行。”
少筠搖搖頭:“箇中緣由,姐姐不也知道麼?我心裡就是擔心哥哥,也在不敢生事端了,只能默然旁觀。”
“我聽聞接苑苑回康府前,青陽頂撞了康知府,大略是爲早前說要娶你爲妾,最後又出爾反爾的事。說起來,青陽這孩子人品還是可靠,只是人稚嫩了些。哎,康知府也不知道怎麼想的,這樣揉捏自己的親生兒子。不說疼,也別這麼肆無忌憚的利用傷害啊!接回苑苑後,就聽聞他經常出來喝酒,每日醉醺醺的,也不怎麼搭理苑苑。人家兩夫妻間的事,就是我們做父母的,也不十分好張口了,哎!當初這門親事,我就說不行……”
原來如此!少筠嘆了一口氣,想起上一回見青陽,她就預言過,說若青陽不信,只管放長雙眼看看,最後康知府是否真爲他着想,執意迎娶她爲二房姨太太。結果,康知府不過是借用這個名頭來向轉運使等鹽官示威。大約青陽也終於明白個種關係,因此深受打擊纔會日日買醉吧。
可如今的她,還能勸慰他麼?
想通這一切,少筠拉着少箬,低聲說道:“姐姐,雖然並不妥當,但總是十餘年相伴長大的哥哥,我……”
少箬拉開少筠,語重心長:“日子如流水,你們既然分道揚鑣,便理會不到他的前方有什麼險阻。筠兒,這是他的結,要他自己才能解。你是他最初的牽絆,所以你不是他的解鈴人。你撂開手,對他才最好。”
少筠點頭,再度堅定心意。
作者有話要說:少箬現在很幸福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