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旱情越來越嚴重,敘州府的田間地頭,全是挑着水桶來往河流和田地之間灌溉莊稼的農人。稻子瀕臨枯死,卻有一片田地上面一個挑水的人沒有,彷彿是放棄了這片地上的糧食。
聽聞這片地是陳培時家在種,陳循洲眉頭一皺:“陳培時?天旱成這樣,他家爲什麼不派人來挑水澆地?”
師爺解釋道:“陳培時家的地離河最遠,他爹陳遠恩年紀大了,基本上幹不了什麼農活,往年都是僱長工在種。結果今年春夏老天爺不下雨,到處都在招人澆地,他家僱不到長工。”
陳循洲沒好氣道:“他家到底是僱不到還是不想僱?陳培時一個秀才,家裡供他讀了二十年的書,總不至於連僱長工的錢都出不起吧?只要價格開高些,我就不信僱不到!”
師爺表情一言難盡:“如大人您所說,他家……大概率是不想僱。那什麼,顧通判不是一直都想推廣洋芋種植嘛,陳培時一心追隨他,老早就勸自己爹,莊稼救不過來就不救,改種洋芋照樣有糧食吃,他爹也聽進去了,那之後就沒怎麼管過地裡的莊稼了。”
陳循洲氣得一吹鬍子:“種洋芋?!陳培時膽子還挺大,族裡都沒發話,他家一個宜賓縣的旁支,居然敢放棄莊稼種洋芋?把陳培時給我叫過來!我今日非得給他立立規矩,現在的年輕後生,真是要翻天了!”
師爺面色爲難,吞吞吐吐道:“……大人,這段時間顧通判忙着種洋芋,陳培時是他的師爺,每日跟着他四處跑得人影都不見……我也不知道他在哪,一時半會兒可能找不過來。”
陳循洲聞言難以置信,破口大罵:“陳培時到底是我陳家的子弟,還是他顧雲霽的狗腿子?族裡辛辛苦苦培養他,給他交束脩,讓他進縣學,我還專門找人教他刑名公務,感情都是爲了給外人做嫁衣是吧?”
“我當初讓他聽憑顧雲霽差遣,那是客套話,他還真聽進去了?!再怎麼說,他也姓陳,是我陳家人,萬事不向着自家族人,反而去聽外人的話,還說他腦子靈光,靈光嗎?蠢貨!”
陳循洲氣得呼哧呼哧,唾沫橫飛地問候了陳培時的十八代祖宗,師爺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不敢提醒陳培時的祖宗也是他陳循洲的祖宗,不然只怕他更是生氣。
一通發泄完畢,總算把近日以來來胸中的躁意揮散出來了一些,陳循洲順了順氣,道:“顧雲霽天天忙着種洋芋,我懶得管他。嚴正謙呢,他這段時間又在幹嘛?旱情這麼嚴重,總不能什麼都讓我一個人管吧?”
師爺道:“嚴知府幾天前就啓程去成都府見布政使大人了,說是彙報旱情,請示上官制定救災章程。”
陳循洲剛壓下去的火氣瞬間又竄起來,氣得咬牙:“當我不知道?他那是去彙報旱情嗎?分明是躲公務順便討好上官去了!這兩年嚴正謙是越來越消極怠政了,不是成天閒在家裡不上值,就是找各種理由藉口去布政司上下打點疏通關係,好爲他升官鋪路!”
說起這些,陳循洲簡直氣不打一處來:“一個是京城來的世家公子哥兒,一個是官場摸爬滾打的老油條,根本沒一個省心的!”
“對,他們是流官,不論是顧雲霽還是嚴正謙,反正都在敘州府待不長,用不了幾年就都升官發財調走了!只有我是本地人,掛名監生遞補上來的同知,這輩子升官無望,只能在這待到老死。”
“他們就是就是看我跑不掉,所以把事情都撂給我做!我又不是三頭六臂,到底只有兩條腿兩隻手,我忙得過來嗎?乾脆累死我算了!” 陳循洲罵罵咧咧,氣得暴跳如雷,恨不得當場撂了挑子。不過罵歸罵,罵完還是得拍拍屁股,繼續去做事。
好在老天爺總算還有點良心,蜀中旱了將近三個月之後,終於在五月中旬的最後一天,下了一場酣暢淋漓的瓢潑大雨,滋潤了乾涸龜裂的大地。
雨一下,旱情就算解了,可此前已經乾死的莊稼怎麼也救不過來。稻子尚未到收穫的時節,但大幅減產的結果已經可以預見——旱情結束了,但真正的難關纔剛剛開始。
府衙裡,知府、同知和通判難得齊聚,商量旱情之後的事情。
顧雲霽憂愁深重地嘆息一聲,道:“府城周邊的田地我大概看了一圈,臨江的淤田莊稼還不錯,沒怎麼受乾旱的影響,最多減產一到兩成。”
“一些離長江河流比較遠的田地就沒那麼幸運了,旱了太久,灌溉水源遠遠不夠,預估下來,普遍都是減產三到五成,個別尤其偏遠的,處在半山腰位置的田地,顆粒無收都有可能。總而言之,情況很不容樂觀。”
嚴正謙心情欠佳,語氣生硬道:“去年年底修了一批水利設施,本來還說今年努把力,爭取多納些糧,憑箇中等州府,這下好了,全都沒戲了。”
大夏全國共有一百多個州府,根據納糧稅額分爲上、中、下三等,納糧在二十萬石以上的爲上府,十萬石至二十萬石的爲中府,十萬石以下的爲下府。
敘州府有井鹽又有河運港口,綜合情況算是西南中偏上的州府,然而經濟雖好,農業方面卻一直不太跟得上。敘州府地處四川盆地邊緣,地勢比不得成都平原平坦肥沃,山地丘陵多,耕地面積少。
往年敘州府納糧一直在十萬石上下徘徊,有時十萬石多一點,有時九萬石有餘,因爲一直不穩定,故而仍被朝廷評定爲下府。
嚴正謙本計劃着在任期的最後一年多納些糧,爭取評個中府,這樣他就算是離任平調,至少也是從中府調往上府,而不是從下府調往中府。
結果今年春夏之際,蜀中大部分地區遭遇大旱,別提什麼評不評得上中府,能不能繳納足額的稅糧都是兩說。
糧食減產直接和擁有田地最多的陳循洲的利益掛鉤,一想到遭遇這麼大旱情還要交稅糧,他就肉痛不已,忍不住問嚴正謙:“嚴大人前兩日去了布政司,布政使大人有說今年的夏季稅糧怎麼交嗎?能不能予以減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