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雲霽與陳循洲兩人一見面,先來了一通客氣熱情的寒暄和吹捧,你來我往,彷彿二人是相交多年的親密好友。
聊到懼內的事情時,顧雲霽上一秒還配合陳循洲打着哈哈,下一秒就猝不及防地轉移話題,言笑晏晏地直接問道:“陳大人這次來究竟所爲何事啊?”
話題跳躍得過快,陳循洲的笑容瞬間僵在了臉上,隨後又很快恢復正常,訕訕道:“那什麼……我聽說宜賓縣令薛瀏,好像……犯了點事?”
薛瀏下獄已經有大半個月,期間顧雲霽到處收集證據,聲勢浩大地緝拿案件牽連人員,還有宜賓百姓羣起告發薛瀏各種罪狀……經歷了這麼多事,現在陳循洲才只是聽說他“犯了事”,未免有些太落後了。
顧雲霽恍然大悟般,語氣肯定:“不錯,日前有人來告狀,說宜賓縣令薛瀏侵佔民田,草菅人命,經查證事情屬實。後來還牽扯出了一系列更多的事,什麼貪污受賄、巧立名目苛捐雜稅……等等,反正他的罪行是罄竹難書,抄家斬首沒得跑!”
陳循洲眸中閃過一抹暗色,嘗試開口:“那他……”
不等他說話,顧雲霽就出聲打斷了他,滔滔不絕地感嘆道:“哎,陳大人您是不知道,早在我剛上任的第一天,薛瀏就企圖向我行賄!表面上是要送我敘州特產自貢井鹽,結果蓋子一打開,除了上面薄薄的一層鹽,下面全是黃燦燦的金豆子!”
“還好我留了個心眼,親手打開蓋子檢查了一遍,否則我若就那麼把鹽盒子拿回去,豈不成了受賄了嗎!若真是那樣,只怕我現在也已經蹲在大牢裡了……”
顧雲霽一會兒扼腕嘆息,一會兒後怕慶幸,表情之精彩豐富,自己一個人就將戲演了個遍。陳循洲立在一旁,幾番試圖插話都沒找到機會,只能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喋喋不休。
半晌,顧雲霽彷彿才發現還有陳循洲這麼個人似的,驀然湊近了他,定定地瞧着他的眼睛,話裡有話地道:“陳大人,你說薛瀏在宜賓縣當了那麼久的官,犯了這麼多的事,此前怎麼一點風聲跡象都沒見吶?”
這半個月來,顧雲霽除了審薛瀏的案子,還將他背後的勢力和關係網給查了個底朝天,發現其最大的“保護傘”就是面前這位同知大人——陳循洲。
要說二人關係有多麼緊密,倒也不至於,依現有的證據來看,顧雲霽覺得他們更像是簡單的錢利往來。薛瀏對陳循洲百般巴結討好,給他送錢送田地,陳循洲則對薛瀏做的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他在外面胡作非爲。
雖然陳循洲沒有直接參與違法犯罪,但嚴格來說,憑他和薛瀏曾經的那些往來,完全可以被牽扯進來脫一層皮。只不過顧雲霽沒有那麼做,相關的證據他找到了卻沒有公佈,一直按着不對薛瀏進行判決,就是在等陳循洲來找他。
果不其然,聽到他說的話,陳循洲面色有些不自然,乾巴巴笑道:“或許……或許是薛瀏平日裡僞裝得太好了吧……當然也怪我,我平日裡公務忙,疏忽了對下屬縣城官員的管理……”
“這個很正常,陳大人不必自責,您是同知,輔佐知府管理錢糧民政之務。一府上下官員的監察主要還是我這個通判的職責,別說是一個縣令,便是您和嚴大人,也在我監察範圍之內啊,哈哈哈。”
顧雲霽貌似無意地開着玩笑,話鋒一轉:“我記得……三年前薛瀏強佔張家的二十畝肥田,好像最後送給了陳大人您?真地契一直在張翠英手裡握着,薛瀏給您的是僞造出來的假地契,陳大人管了這麼多年的民政,對文書一事應當是比我熟悉得多,當年竟也沒發現不妥之處嗎?”
陳循洲臉色變了變:“關於此事……我當年並不知情,我府上的一個管家瞞着我收了薛瀏送來的田地,地契我更是從頭到尾都沒有經手過。等我發現時,田地是族裡人在打理,事情也過了很久,已經來不及了……”
“哦——原來是這樣……”顧雲霽認同般地點點頭,一臉原來如此的表情。
顧雲霽猜到陳循洲肯定不會承認,也不強行和他掰扯,見他額頭滿是細汗,頓時故作關切的樣子:“陳大人怎麼出了這麼多的汗?現在已經進十月了,按理說天氣沒有那麼熱了啊,陳大人若是身子虛,可要早些調理啊。”
“莫非——陳大人是擔心因爲薛瀏……”
顧雲霽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似的,一臉的意味深長,不等陳循洲回答,他便自信地拍了拍胸脯,“這個陳大人大可放心,下官查過了,那些有關您的傳言都是子虛烏有,根本立不住腳,薛瀏的事不會牽扯到您的。”
陳循洲聞言默默鬆了口氣,心中一塊大石頭終於落下,眨眼間就回到剛進門時那副遊刃有餘的姿態,認真地道:“我正想跟你說一聲,我名下的田地看似歸於我,但其實大部分都交給了族人打理,我除了佔個名頭,什麼都撈不着。”
“張家的二十畝地,給了我族裡一名帶着兩個孩子的寡婦耕種,怕是要不回來了。”
顧雲霽的笑容淡了淡,面不改色道:“怎麼說?”
陳循洲嘆息道:“哎,說來也是可憐。那寡婦的丈夫原本是府衙的一名衙役,幾年前敘州府發洪澇,她丈夫不顧危險,硬是跳到洪水裡救了好幾個人上來,自己卻被洪水沖走了,留下孤兒寡母艱難過活。”
“從前他們母子基本靠族裡救濟,有了這二十畝地後,生活一下子就好起來了,她家大兒子去年還考上了縣裡的廩生,小小年紀就很有出息。好歹是烈士家眷,人家日子過得正好呢,咱們要是就這麼把田地收回,不是要他們一家人的命嗎?”
顧雲霽繃着臉默默嚥下一口鬱氣,一言不發。
他們日子是過好了,那張家的日子呢?斷腿丈夫,幼年女兒,裡裡外外全靠張翠英一個人撐着,張家難道不艱難?本來就是張家的地,如今他們倒還有理佔着了!
什麼寡母烈士,縣學廩生,只怕都是陳循洲編出來哄他的。說來說去,不就是不想把地交出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