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歷八年,十月初七,申時,大風,新赤牙營地。
“隆隆隆...”蹄聲轟鳴,煙塵高起,一支四千餘騎的大軍,打着蒙兀部落的纛旗,從東方疾馳而來,洶洶然直撲赤牙營地,也是本屬蒙兀自家的老營。不消說,這是蒙巴率軍趕回來了,只不過,時間卻比預想的要早了大半日。
當然,時間比預想的稍短,並不意味着赤牙營地準備不足。經過兩天多的整頓,軟硬兼施、分化瓦解再加賞罰分明,赤牙部落已然初步擁有了上升渠道通暢的社會結構,人心士氣基本可用,縱是那些猶被嚴格看押的蒙兀奴隸,其搗亂作死的慾望也熄了許多。
尤其是出身奴隸的千五新兵,再也不願回到過去,憑藉草原人固有的戰力,用於要求不高的守城戰鬥已堪勝任。非但如此,防禦工事方面,儘管尚有些壕溝箭樓不曾完工,可至少,利用漠北朔風下的嚴寒天氣,以及一應蒙兀奴隸的辛勤勞作,一道高達丈八的厚厚冰牆,已將赤牙營地圍拱得嚴嚴實實。
“冰牆!狗日的又是冰牆!”纛旗之下,目睹前方那一條圓弧銀帶,蒙巴在馬上一個趔趄,繼而發出一聲氣衝斗牛的怒吼,與之相和的,還有蒙兀兒郎們此起彼伏的咒罵,“狗日的,這個赤班這些年都在倒騰啥,從哪兒學來的陰毒招數...直娘賊,山間營地他們就用了這一手,咋到了這兒又來,還叫不叫人攻打啦...”
事實上,蒙巴之所以能夠提前大半日歸來,並非逃自族帳的蒙兀牧騎突破了山間那屯特戰軍的封鎖,將消息送給了蒙巴,而是蒙巴無奈于山間營地的防禦抵抗尤其是冰牆防禦,從而放棄了攻取山間的赤牙營地,主動退出的大山,進而得到的消息,這才急急趕回。
必須說,在血旗軍中屢次應用的冰牆戰術,對漠北胡人而言完全還是一個新課題。山間營地苦戰三日,蒙兀大軍付出七八百族兵折戟的代價,卻僅換得守方的百餘傷亡,並無重型攻城器械的蒙巴等人,對那道滑不溜手且隨時刷新的冰牆簡直毫無辦法,當時只得恨恨的將復仇留待明年的春暖冰融,孰料,換了個地方,還是不能放棄的老營,居然又要悲催的面對冰牆!
怎奈大雪將至,老巢的重要毋庸置疑,其內更有一應族兵的家小親眷,令蒙巴等人慾走不能,反撲乃是別無選擇。好在,此間的這道冰牆僅有丈八,比山間營地矮了不少,且範圍足有數裡,遠比山間營地的狹窄地形易於投放兵力,總算令蒙巴等人多了一絲信心...
與之同時,遙遙相對的冰牆之上,已有上千刀箭森寒的守卒警戒以待,他們衣衫駁雜卻神情冷冽,頗有悍勇之氣。居中營門樓處,迎風獵獵者乃是一面鑲有赤色暴牙的狼頭大旗,正是剛剛取代蒙兀的赤牙族旗。
“帶上來!”大旗之下,赤班淡然看着奔至營前的蒙兀大軍,冷冷一揮手,立有數百軍兵壓着一衆被俘的蒙兀老弱上了牆頭,其中顯眼之處,赫然就有苟布黎等幾名蒙巴之子。
“蒙兀部落的勇士們,某乃赤牙部落族長赤班,今日摧毀蒙兀部落,只爲報那昔日滅族之仇。”通過人力喇叭,赤班口若懸河,“長生天在上,我赤班在此承諾,今番只會追究蒙巴一衆滅族元兇,但若尋常蒙兀族人,只要主動投靠我赤牙部落,便絕不追究前罪,確保其人全家團圓!但若反正立功,更可獲得厚賞,甚至直接成爲部落貴人!”
“臥槽,太卑鄙了,咱們草原人怎生可以利用家小來威逼對手...這赤班如此行事,哪是英雄所爲...”蒙巴軍中,頓時叫罵一片,但不久,越來越多的焦急聲卻是響起,“阿爹,那是我阿爹...阿孃,那是俺阿孃...朵絲娜,媳婦兒...臥槽,什麼夠不夠英雄的,別說那些有的沒的,咱蒙兀部落又非沒幹過,快想法子救人呀...”
“但有冥頑不靈者,輕則舉家爲奴,重則身死絕後!且以蒙巴爲例,某便於此斬絕其之子嗣!”面露殘酷,赤班冷然一揮手,立有軍兵將苟布黎等幾名蒙巴之子推至牆邊,刀光閃過,鮮血飈飛,拋下了顆顆人頭。
“阿爹,阿孃,大哥,赤班再爲你等送上一份利息,待得斬殺蒙巴老狗,就可徹底爲你等報仇了!”目睹苟布黎等人身死,赤班口中喃喃,心緒不免飄往了昔年的族滅之時。
那一次,蒙兀部落大破赤牙部落,勝利者蒙巴幾乎殺光了赤牙部落擁有族脈血統的所有男子,赤班一家亦在其內,也就赤班當時恰好不在族中,才得以亡命流浪,卻也難免一度被捕爲奴。若非機緣巧合投入了紀澤麾下,赤班的這筆血仇,恐怕只能記到下一輩子了。
當然,赤班此時斬殺苟布黎幾兄弟,雖小有私心,卻也不乏對外示威,對內裹挾,而最重要的,則是刺激蒙巴儘快開戰,免得他最終率衆跑路,保留有用之身,成爲日後的大患。也是爲此,分明擁軍四千,赤班卻僅在牆頭上擺出了千餘,且是水平爾爾的草原胡卒。
赤班爽了,目的也達成了。營外的蒙巴果然全身都不好了,幾日來被赤班玩弄於股掌,如今更是老營被端,子嗣滅絕,令蒙巴幾欲瘋狂,雙目噴火的拔出鋼刀,他厲聲吼道:“赤班,我蒙巴與你不共戴天!兒郎們,女人孩子可以再搶再生,可一旦屈服於赤班,我等便再也不是馳騁草原的勇士,只會成爲赤牙人的豬狗!殺啊,用鋼刀搶回家小,爲死難者報仇!”
其實,赤班的脅迫、激將乃至挑撥之意何其之明顯,蒙巴未必不能窺其一二,只是,悲憤至極的他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於是,在他的命令下,蒙巴大軍枉顧數日征戰兼來回奔波的疲敝,也再不廢話,立刻兵分數股,向着赤牙部的冰牆防線展開了全力進攻。
“撤下俘虜,準備迎戰!”牆頭之上,赤班胸有成竹,淡淡揮手道。殺掉苟布黎幾兄弟可以,那是提醒蒙兀敵軍他赤班會殺人敢殺人,可赤班卻不會傻到當衆再殺掉更多被俘眷屬,那是逼迫蒙巴之外的敵卒徒增血勇。
而隨着俘虜被押下牆頭,攻心之戰告終,大批赤牙守卒跟着就位,這場攻防戰也即步入實質進程。事實上,因着蒙兀一方的走投無路和義憤填膺,戰鬥幾乎從一開始便進入了高潮...
“殺啊,殺啊...”無需雲梯,丈八的冰牆憑藉撓鉤已夠攀登,而經過山間冰牆之戰,蒙兀族兵也已知曉了鞋底綁草繩的抗滑辦法;所以,頂過彼此的對射,熬過溝壕拒馬等障礙,蒙兀族兵拋下一片屍體之後,在第二時間便甩上撓鉤,蹂身攀牆,將戰火演變爲了短兵相接。
“噗!噗!噗...”伴着此起彼伏的入肉聲和哀嚎聲,一杆杆長槍、一把把鋼刀藉着居高臨下,狠狠招呼在了上攀的蒙兀人的身體。飛濺的鮮血殘肢,絲毫沒讓攻守雙方的新兵老兵們產生任何不適,反而激起了草原人更爲原始的獸性,引發着更爲兇殘的搏殺。而前仆後繼的蒙兀族兵,卻也憑藉更高一籌的戰力,悍不畏死的頂着犧牲,漸漸的殺上了牆頭。
“赤牙雜碎,納命來!”伴着一聲爆喝,一名蒙兀勇士利用戰馬的衝勢,直接借力馬脊,一躍竄上冰牆,揮刀劈翻了一名奴隸新兵。但下一刻,一杆長槍斜刺裡捅入了他的腹腔,伴以禿瓢鷹的喝罵:“滾下去吧賊廝鳥,跟老子這兒玩英雄,找死!”
然而,那名飛身上牆的蒙兀廝鳥也未白死,立有幾名蒙兀人利用他打開的缺口,迅速竄上冰牆。禿瓢鷹輪槍再度捅死一人,長槍卻被對手用最後一份氣力死死攥住。眼見又有兩把彎刀從左右分別砍來,他只得棄槍拔刀,奮力架住了一名蒙兀人,但砍來的另一把彎刀,卻已無法閃避。
“噗!”正當禿瓢鷹想着自己是肩膀挨刀還是斷脖子掛掉的時候,利刃入肉聲已然傳來。瞟眼看去,那把彎刀的蒙兀主人正捂着其脖頸上的一根箭矢軟倒。
再瞟眼,發箭之人渾身裹成了一個糉子,只留出一雙淡漠無情的眼睛,禿瓢鷹頓時得出結論,這位幫他躲過一劫的,定是屬於自家大頭領請來的那幫神秘馬賊。不過,沒等禿瓢鷹謝上一句,那人已經扭頭轉往它處,並用幻影般的速度再度拉弓上箭,風中僅僅留下一句發音古怪的胡語:“奶奶個熊!”
“奶奶個熊!”“奶奶個熊!”“奶奶個熊...”隨着此起彼伏的怪異胡語,不時有衣裝駁雜的特戰軍兵混於牆頭的草原守卒中間,或單兵或臨時組成小陣,以刁鑽陰狠的手段,砍瓜切菜般的斬殺着一名名蒙兀族兵,瓦解着一處處險情。
鮮血在迸濺,戰鬥更激烈,當“奶奶個熊”被牆頭草原守卒們跟風作爲口頭禪的時候,赤班果斷換上了又一批草原守卒,而此時,奮勇登牆的蒙兀勇士,已然折損了上千,蒙巴也愈加坐不住了,不知不覺間,漸漸將自己的吆喝陣地前移至了冰牆戰線的百丈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