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身暗處的第四人款款走出,望着神色不遜的張野,眼神中是星空般的深邃與不可測度。
張野曾在白止離的心魔環境中見過有關這個女人的記憶片段。
近二十年來,歲月並沒有在她的臉上留下太多的刮痕。
然而相比於容貌的改變,記憶與現實的碰撞中,這個女人最顯著的變化還是周身的氣場,以及眼神中那股看穿諸般一切的淡漠。
這就是她所追尋的天道。
順其自然——或者說滅絕人性。
“底子差,悟性強,聰明——但卻根骨不正。”羽生劍主眯着雙眼,瞄向張野的目光中像是藏着一把鋒銳的利劍。“我覺得你的師門並沒有傳授你相應的謙恭之道。面對我們四個,你很清楚自己不該用這種腔調。”
“前輩說的極是。”
張野呵呵一笑。
雖然嘴上臉上是按這位的要求行了個禮數,但無論是慵懶的語氣還是散漫的動作,無一不是透着一股吊兒郎當的感覺。
“你的朋友?”
青釭劍主瞥了一眼李江帆,意思問這人到底是什麼來路。
到這地方爲止,這四名蜀山長老的素養和品德基本上是詮釋到了一個足夠讓人肅然起敬的地步——在張野這番目中無人的做派之下還能不以爲意心平氣和的和他交流,這份前輩高人該有的修養,真要對比恐怕是能讓崑崙山上的某位元華道師羞得挖地三尺找個洞鑽進去。
“是。”
李江帆點了點頭,說話時附身下腰,跟張野那個敷衍了事的禮數簡直是形成了鮮明對比。“這位就是我上報師門時提到過的‘張野’道友,出身應該是奇門遁甲一脈。”
“怪不得。”青釭劍主點了點頭,“年紀輕輕就能有這等造詣,假以時日前途恐怕不可限量。”
“蜀山,歡迎你。”
說話習慣兩字一個停頓的滄溟劍主也跟着附和,臉上的笑容純真而又祥和,一點不像是暗藏怒氣或者弄虛作假的姿態。
“多謝前輩謬讚~”
張野笑笑。
人家畢竟是在誇自己,不得不說雖然他先前因爲白止離的事情對着四個殺人兇手抱有本能的不滿和敵意,但這一刻,就憑這幾個人的態度,他都認爲自己不該把雙方的關係逼到絕境。
這四個人或許立場上和自己有所不同,但最起碼,他們個個都是真性情、不做作之輩。
作爲蜀山上僅次於掌門的最高層,這四個位置他們坐得安穩,也妥當。
羽生劍主凌厲,青釭劍主穩重,滄溟劍主隨和,如果說唯一看不通透的,大概就只剩下李江帆的那個姑姑——天策劍主李星雲。
“這裡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本身與你們無關,卻害的你們平白卷入是非,我代表蜀山,向諸位表達歉意。”
李星雲走上前,衝張野在內的衆人依次行了一個環身禮。
她的聲音很好聽。
再加上自身那種親近宜人的氣質,只是小小一個舉動,很快便迎來了一干人等的好感。
如果非要形容——天策劍主李星雲,生來就是那種能讓人不願與之產生距離的類型。無論是親和系的相貌,還是溫和舒適的氣質,沒有人會去討厭一個微微年長又長得好看的鄰家大姐姐。
“你們就是小玲兒和陸甲是嘛。”
她走到兩名守關人的身前,像是溫柔慈祥的長輩阿姨看着兩個剛剛成年的孩子。
突然被關心到的小掌櫃顯得一陣驚喜的侷促。
她做夢也沒想到,這名高高在上的蜀山第一長老居然會知道自己的名字。
於是這一刻,原本還對白止離的事情耿耿於懷的她,轉眼間因爲那點固有的小女生心性倒戈相向,堅定地投入了李星雲前輩所在的蜀山陣營。
“客棧的重建工作會由蜀山的弟子們在近日內完成。這段時間內,你們可以先住在山上,等到客棧重建完成,再回來繼續你們的職責。”李星雲前輩笑了笑,“只要蜀山仍在,你們兩人就不會沒有歸宿安排。”
張野眼神一動,心說好一個“只有蜀山仍在,你們兩人就不會沒有歸宿安排”。這種籠絡人心的手段,是個下屬都得對她死心塌地。
此言既出,別說是本來就對她抱有好感的小掌櫃,就連跑堂小哥,也不由對這位決策開明的上司感到了一股由衷謝意——在此之前他一度以爲客棧被毀,自己和小玲兒兩人就會因爲沒用利用價值而被丟棄,甚至半妖之身的小玲兒還有可能會被處決,現在柳暗花明,上頭不但沒有責怪他們兩人,反倒來了這麼一句暖心的話,這讓他一個抱着必死之心撐到現在的人如何不感激涕零?
“真的嗎??”
於是這一刻,在小掌櫃的驚呼中,兩人雙雙對視,各自的眼中都是難以形容的欣喜之情。
“至於你們三位。”
李星雲前輩的目光終於打量到了張野一行的頭上,“既然是來蜀山做客的,我們自然是歡迎。這裡的事情已經解決,稍後,請三位同我們一同回山上,有什麼問題,可以回去再一一解決。”
“多謝~”
老酒鬼和紅衣上前致禮。這倆人都是百年妖族之身,雖然不一定打得過這位蜀山長老,但至少年齡上不算小輩,因此沒有幹出什麼行大禮的謙卑舉動。
“前輩。”
正當所有人都做好準備隨四長老啓程之時,這一句打斷來自張野。
“有問題嗎?”
李星雲前輩微微轉過頭來。
“有。”
張野微笑。
“好。”李星雲前輩點了點頭,也不問他有什麼問題,倒像是早就猜到了一樣,只是轉身去交代了另外三人,說,“你們先帶着其餘幾人回去,我稍後帶着張野小友自行趕回。”
在彼此心照不宣、有事無需多言的驚人默契中,另外三人點了點頭,擡手就騰起雲霧狂風一陣,帶着表情各異的衆人一同消失在了寂遠的山風之中。
空曠的山間突然間安靜了下來。
雷暴過後無鳥鳴,冷風吹過,只聽得山澗的重重回聲。
“問吧。”
一身天青色道袍綴以金邊環飾的李星雲轉過身,對着張野,也對着獨餘兩人,空顯蕭瑟的羣山。
“還需要問出來嗎?我不相信以前輩的修爲心性,會猜測不到發生了什麼事情,會猜測不到我想幹什麼。”
張野微笑着將雙手背在身後,即便是面對着這名修爲深不可測、造化堪合天道的“青龍生位”天策劍主,仍然是語氣平和到不落絲毫下風。
像是平輩。
像是故人。
“嗯?”
看着這一刻氣質驟然改變的年輕人,李星雲的眉頭先是微微一皺,隨後迅速舒展開來,像是多年前在黃河沿岸的忍俊不禁。
“終於還是躲不過了?”
張野的聲音變了。
或者說。
李星雲的眼中,這個年輕小輩的聲音,形貌,終於在一個晃眼下變成了另外一副尊榮。
記憶中的九曲星君白止離同着現實中的張野在這一刻身影重疊,不分彼此,兩個人站在同樣的身位,凝望着面前的故人,也凝望着風雨過後平靜的羣山。
……
“機會只有一次。”
萬頃雷雲下的張野肅然擡頭,望着頭頂看不見的雙眼,說出了後半句話,“看你信不信我,信我,就可以一試!”
“怎麼試?”
油盡燈枯前的白止離用最後的力氣發問。
“跟她拼!只要你信我,我就一定幫你達成遺願!”
“好!”
毫不猶豫的一句點頭,那一刻,萬頃雷光融化成了一線生死。
……
山川地靈,作爲自然神,在死亡後,殘存的自然意志會化作弒神詛咒,永久寄附在弒神者的身上。從今往後,輪迴今生,難逃因果,永世折磨。
張野弒殺過一頭鄴水河神。
所以對這個流程,這世界上不會有第二個人比他更清楚。
他知道所謂的山川地靈在“死亡”後並不會真正意義上的永遠消失,相反,他們身上的執念會因爲天道法則,用一種更爲極端的方式,永遠存在下去——那就是寄附在弒神者的身上,伺機而動,一旦弒神者身死,他們殘存的怨念便會用另外一種方式借屍還魂,宿體重生。
在京都河畔誅殺應龍之後,手腕上的黑色標記沒有消失。這就表明即便是抹殺了那頭集大成而顯形的怨鬼,鄴水河伯的力量仍然沒有完全消除。
那是山川地靈,自然意志。只要世界不滅,他們的神格便會永存。
張野讓白止離臨死前一定要相信他,就是爲了讓他留得一點真靈不滅,可以在形體死亡後,將弒神詛咒的判定,精準落到自己的頭上。
只有這樣纔可以留住他殘存的願望。
只有這樣,才能逼李星雲在他面前現身。
“好久不見啊。”
面前的李星雲笑笑,像是很自然的接受了這件事情——或者說,一早就猜到了會是這樣的結局。
“啊,說的是,好久不見。”
張野(白止離)點了點頭。
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時隔了很多年。
甚至於現在,他自己都忘卻了自己對這個女人到底是什麼樣的一份感情。
也許只是當初沒放下的一點執念,也許只是因爲那點可笑的尊嚴。
重點是他沒辦法回頭了,從決心落定的那一刻,這條路,就註定了只能一條道走到黑。這是宿命,也是無法斬斷的牽連。
“你早就預見這一幕了是嘛?”
他突然很好奇,因爲在他看來李星雲的表情並不夠吃驚。這份坦然,熟練得像是早就知道了會是這樣。
“是,十七年前。跟你告別那時候,我就已經預見到了。”李星雲點了點頭,無奈地一聳肩,眼神中是說不出的感情變化,“我知道你一定放不下我,也知道我們倆最終一定會碰上一面。就像今天。這就是宿命。”
“既然你都知道,當初又何必這麼決絕?如果你肯見我,哪有今天這一步?”
白止離眯起了眼睛,仰起頭來像是很不屑地打量着這個蠢丫頭。
“你自己都說了,‘如果我肯見你,哪會有今天這一步’?”
李星雲笑了笑。
這一刻,在她這句平平無奇的話中,白止離第一次眯眼咂着舌,琢磨到了一點所謂“天道”的味道。
“這就是你一直以來追尋的天道是嘛?”
他看了看天際遠方。
“一切自然,一切應然,一切皆然,一切果然。”李星雲搖了搖頭,“星君,你的問題爲難我了~ 這個我答不上來。但如果說非要問我前因後果箇中緣由,我猜我只能回答你八個字。”
“哪八個字?”
白止離擰着眉看着她。
“嘿嘿……”
李星雲挑着眉梢微微一笑,臉上漸漸又浮現了那種介乎猥瑣與女diao之間的笑容,隨後身形後退拉開了架勢,擡手間眼看又是熟悉的那招!
“別說了!我懂!”
白止離猛咽一口唾沫,看出了這招的起手,急忙阻止了她後續的動作!
“現在知道怕了?”
李星雲笑着問。
“知道了,早就知道了。”
白止離苦笑着點了點頭。
十七年前就知道啦。
七劍斬龍,劍劍誅心。
“都多大的人了?好歹現在也是一派長老的身份了,怎麼一出手還跟個瘋丫頭一樣?”他嗔怪地抱怨道,眼睛裡隱隱卻有波紋氤氳。
“那你是想見今天的蜀山長老呢,還是當初的那個瘋丫頭?”李星雲抿着嘴,眨眼睛的樣子宛若當年。
“再念一遍那八個字吧。”
白止離沒有回答,只是隨着身形的漸漸虛化,他知道一切終該結束了。
“好。”李星雲點點頭,隨後望着視野中越發模糊直到身影消散的老朋友,眼神也開始慢慢縹緲而空洞。
她說,“路途遙遠,且相珍重。”
無人應答。
山風吹過,撩動她青冠下的長髮如昨。
……
“我有沒有說過‘白止離’這個名字很有味道?”
轉過身去面朝羣山的李星雲突然說道。 Www☢ ⓣⓣⓚⓐⓝ☢ ℃O
像是在問神色彷徨的張野,又像是在自問自答。
“沒有。”
張野吸了吸鼻子。說不出的慨然。
“始於相遇,止於別離。哈。這一路,走好。”
李星雲笑了笑,因爲背對着人,因而看不見臉上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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