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天明。
張野正式接到大劍師身亡的消息,是在正午過半的時分。
理論上他們身爲客人,這種門派內部的事務本不該讓他們接觸到,但負責傳達消息的人偏偏是他們的好朋友李江帆,這就導致傳話以外必然有閒聊,而閒聊之外,就難免涉及這類時下敏感的話題。
“傷勢恢復的如何了?”
見面後張野自然是那套理所應當的寒暄。
“問題不算嚴重,回來後休養了大半天,元氣基本恢復的差不多了。”李江帆回答,順手接過了紅衣手裡遞來的茶水,點頭道了一句謝。
“李兄也不算是門派內的閒人啊,怎麼,傷纔好就登門,又是上頭讓幫忙傳達什麼消息嗎?”張野試探性的一問,實則還是關心昨晚的事到底有沒有東窗事發。
然而經此一問,答案顯然沒有讓他失望。
“確實,近來也算是多事之秋。”李江帆一聲苦笑,抿了一口茶的同時壓低了聲音,“今晨,看守鋒海的大劍師被發現身亡於鑄劍爐中。”
“……”
張野沉默,心裡在盤算怎樣裝出一副很吃驚的樣子。
“鑄劍爐???”他猛地一擡眼,這份驚訝倒還真不是裝得,因爲清河掌門爲了毀屍滅跡投屍他可以理解,但他想不明白人既然已經在鑄劍爐中被燒成灰了,又是怎麼被人發現的。
“是,鑄劍爐。”李江帆點了點頭,“大劍師長年駐守鋒海,足不出戶。然而今晨門內弟子卻沒有發現他的蹤跡,幾番搜尋過後,在鑄劍爐的爐燼中找到了未被完全焚化的屍骨殘骸。”
“這……大概本身就是夜裡,所以爐火也不是特別旺吧。”張野擦了擦汗,只能用這個理由來說服自己。“兇手找到了嗎?”他追問。
李江帆用很異樣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接茬道,“目前主流說法有兩種,而這兩種無一例外都是自殺。”
直到這時張野才意識到自己這是說漏嘴了——沒有問清全部細節就追問兇手,要麼是想當然,要麼就是事先已經知道了這是場兇殺案。
“爲什麼會有自殺的說法啊??自己往鑄劍爐裡跳嗎?”他苦笑,反正話已經出口了,也懶得再解釋更正什麼。
“因爲現場發現了摔碎的空酒瓶,裡頭殘留的酒精液體,濃度非常之高。所以有人懷疑,是大劍師醉酒之後摔倒,誤入了鑄劍爐中。”李江帆回答,面色凝重。
“……”
張野心說這些人都是傻叉嗎。
還喝醉了酒摔倒誤入鑄劍爐中??都火燒屁股了醉得再兇也該醒了吧!
這種人的腦洞都是怎麼開的??
你說是拿血肉鑄劍、自焚跳爐可信度都比這個高啊!
“第二種說法呢??”他已經有了些不忍直視的感覺。
“第二種說法是爲情所困。”李江帆繼續說,明明是扯淡到讓人蛋疼的解釋,偏偏被他這張臉一說出來搞得萬分嚴肅、煞有介事,“有人懷疑,是大劍師深夜飲酒,回想起了往日的舊情人,一時痛徹心扉、不能自已,最後選擇了燒炭自焚。”
“……”
張野咬緊了牙關,那一剎的驚疑,簡直快要突破心房從嗓子眼兒裡溢出來。
燒炭自焚……
他心說你們這兒的大劍師,在門人弟子的心中都是那麼有藝術氣息的嘛?
喝醉了酒還能幹出燒炭自殺這種事兒來,爲什麼這種扯淡的說法也會有人相信啊?
還有你們的關注點全在那瓶摔碎的酒上嗎??
那特麼明明就是清河掌門拿來當藉口的道具,爲什麼到你們那裡一下子就變成破案的關鍵了啊!
“我現在嚴重懷疑,你們這羣蜀山弟子的技能點是不是全部點在砍柴做飯、煉丹練劍上了,以至於沒有一個人的智力水平達到平均線。”
張野看着一本正經的李江帆,很嚴肅地說出了這句話。
“張野兄弟,你不要侮辱人啊。”
李江帆拍了拍他的肩膀,仍然是在很認真的說這個話題。
“你有沒有考慮過他殺的可能性?”
張野試着啓發了他一句,“兇手在夜間殺人,殺完人以後爲了毀屍滅跡,將屍體投入了鑄劍爐中,結果沒想到爐火強度不夠、或者焚燒時間太短,沒能完全燒盡屍體,纔給了你們現在這樣的假象?”
“不可能。”李江帆一搖頭,回答得斬釘截鐵。“如果是這樣,現場發現的那兩瓶酒作何解釋?兇手殺人難道還要帶上兩瓶酒壯膽嘛?”
你特麼關注點還是在那兩瓶酒上啊!
張野真是差點在心裡吼了出來!
“酒未必是兇手帶的呀,如果是大劍師自己喝的酒,喝醉了以後被人殺了呢?”張野循循善誘……事實上到了這個地步已經不需要尊重事實了,他只想讓這個榆木腦袋想清楚其中他殺的可能性,至於那兩瓶該死的酒到底是誰的,這個辣雞問題張野一點也不想討論。
“這樣的話……”李江帆細細沉思,“倒是有可能。但是不如自殺的說法更能讓人信服。”
“……”張野心說你那種說法能讓人信服個鬼啊?
“我能不能冒昧的問一句爲什麼呀?爲什麼不能讓人信服呀?”他真是快要被這傢伙折磨的欲哭無淚了。
“作案動機呢?如果是他殺,對方的作案動機是什麼?現場沒有財產損失,對方圖什麼?爲什麼要殺大劍師?”李江帆的問題一環接着一環,加在一起反倒有了種咄咄逼人的感覺。
“仇殺!”張野大概也是跟他卯上了,一門心思就是要駁倒這種扯淡的自殺論,“對方尋仇而來,帶了酒,所以極有可能和大劍師是老朋友。兩人見面以後先是飲酒敘舊,隨後酒到酣處,一刀放倒大劍師,再投屍火爐!”
“嗯……”李江帆再次沉吟,“還是沒可能。”他一擺手,繼續斬釘截鐵。
“這次的理由又是啥。”張野疲倦的看着他,深感跟這個人對話無比費勁。
“因爲這裡是蜀山。”李江帆笑了笑,“你想說什麼我都懂,仇殺也好還是別的什麼動機也好,但有了動機又如何?這裡是蜀山,外人沒有這個本事隨意進出。”
“如果是內部的人呢?”張野很自然地追問,答案到這裡已經呼之欲出了——他在暗示什麼,細思之後一目瞭然。
“內部的人,恰恰最沒有動機。”李江帆仍舊搖頭,“況且能殺大劍師的人,屈指可數,如果真的是你想的那種情況……最主流的兩種自殺論,反而是最值得羣衆信服的說辭。咳咳,這個話題可以到此爲止了。”
李江帆乾咳了兩聲,眼神中的卻意欲言又止。
張野眯着眼睛打量了他好久,最後玩味的說,“你不傻呀~ ”
爲什麼不傻,因爲光從這兩句話就能看出來,這件事情上李江帆未必沒有進行過深入思考。
能殺大劍師的人本身就屈指可數,如果真的是門派內部的人動的手,那麼嫌疑對象一共就那麼五個人。而這五個人,無論是誰下的殺手,最後撕破面皮的局面必然都會十分難看,與其讓整個門派上下人心惶惶,不如把這件事情交給上頭的人自行解決,將整件事情的不良影響縮減到最小。
“說正事兒吧,你們一行打算什麼時候離開。”大師兄擺頭,只當做什麼都沒聽見。
“這麼急着催我們走嗎?”張野笑問。
“不是我催你們走,而是大長老他讓我來通知你,臨走前去她那兒知會一聲。”李江帆回答。
“明白了,收拾收拾東西,今天下午就可以離開了。”張野笑笑。
“還有隔壁的小掌櫃兩人,你們來是一起來的,走應該也是一起走,所以去見大長老時,記得帶上他們一起。”李江帆補充。
“瞭解。”張野點頭,“那啥,多嘴問一句,今早被發現去世的,只有大劍師一人嗎?”
他看着李江帆,一時間也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神情應對。
後者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試圖讀懂他的意思。
“沒有。”
李江帆搖了搖頭。
“好,沒事了。”張野聳了聳肩,哈哈一笑。
“你們是不是幹什麼事兒了?”李江帆神色一變,看着張野低聲說。
廢話,如果他張野真的一無所知,爲什麼會好端端問出有沒有第二個受害者這樣的話?
“你覺得我能幹什麼事兒?”張野矢口否認,一臉的無辜。
“我覺得我隱約猜到了什麼。”李江帆輕笑,目色卻是微寒。
“如果真是你猜的那種情況,我說沒什麼反而才應該是最值得信服的說辭,你覺得呢?”張野笑着,把他先前用來搪塞自己的話複述了一遍,“哈哈,這個話題可以到此爲止了。”
“別忘了大長老之約。”
李江帆搖搖頭,頗爲無奈的站起了身。
“記得,忙你的去吧。這次離開後有緣再聚咯。”
張野擺擺手,揮手作別。
已經過去半天了,清河掌門的死訊仍然沒有半點動靜。
事實上這種情況理所當然——畢竟大劍師是直接被人在鑄劍爐中發現了屍首,而清河掌門的屍體現在應該正躺在蜀山的禁絕大陣之中。
但是張野的心裡始終就是有股不祥,而這種不好的預感,被李星雲點醒之後顯得尤爲強烈。
他隱約覺得可能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
“去叫上隔壁的小掌櫃兩人,我們去一趟撥雲殿。”
他轉身招呼了一聲林九,同時揉了揉發脹的眉心。這一夜他無疑並沒有休息好,只是相比於休息,安心纔是他此刻最需要的東西。
上層,撥雲殿。
和上次一樣的地方,只是接待的規模,已經從五大高層全員到齊,變成了李星雲一人,形單影隻。
“晚輩拜見天策長老。”
見面後一個俯身禮,張野可謂是把這套規矩做得無比充足。
“客套就免了吧,也不是什麼外人了。”李星雲笑笑,“我聽說你們很快就要下山了是吧?”
“是。”
張野代表身後的林九紅衣兩人點了點頭,剩下一臉懵逼的小掌櫃兩人,大概全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下山?
沒說要下山啊?
她很想問一句山間客棧的修繕工作完成了?這纔來山上住了一個星期啊,這就要下山啦??
“緣起緣滅,潮落潮生,去留無意,相逢是緣。緣分到了,你們要走我們也不便挽留,那麼李某在此,祝各位一路順風。”
天策長老微微頷首,彷彿在下逐客令一般把話說得很死:今兒個你們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小掌櫃微微挑了挑眉梢。
成吧,走就走吧……
問題是去哪兒??這麼短的時間,山間客棧真的修繕完成了嗎……
“不過臨走之前,我還有些事情需要交代諸位。”
李星雲話鋒一轉,看樣子終於切入了這一趟的正題。
小掌櫃兩人側目,對方的目光讓他們隱隱感覺自己已經不知何時成爲了這場對話的主角。
“小玲兒、陸甲,蜀山,有任務要交給你們。”
“……”
“……”
兩相沉默,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