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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兩騎,一前一後,在郊外官道中疾行。

已經奔了一天,劉詡渾身是汗,大腿內側已經被馬鞍磨破,被汗一浸,沙沙地疼。她咬緊牙,用力夾馬腹,胯下的馬也是汗水淋淋,強弩之末。

藍墨亭抿脣緊跟其後,眉頭簇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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馳過一處市集,他猛夾馬腹,斜着切到劉詡身側,探手扯住她繮繩。

馬兒咴咴叫着,揚蹄。劉詡幾乎從馬背被掀下去。藍墨亭大驚,急探手臂,將人攬住。

“陛……小姐,您要不要緊?”他扶着已經累得虛脫了的劉詡,急問。

劉詡緩了好一口氣,“無妨。”聲音淡定,不似平常女子應有的驚懼。

藍墨亭看了她一眼,低聲進言,“您休息一下吧。馬兒也要飲飲。”

“倒該如此,是我心急了。”劉詡從善如流,自己撐着,進了茶肆。

藍墨亭跟在她後面,認真地審視着她疲憊的背影。

茶肆中人不多,藍墨亭武將出身,本不講究,進店擇一處桌面,請劉詡坐下,返身習慣性地叫,“上茶,大碗陽春麪,切斤牛肉,十個饅頭,吃完帶走。”聲音響亮,帶着灑脫的尾音,正和着小二的脆聲聲的答音“好嘞……”,煞是好聽。

劉詡坐在椅子上喘氣,看着一路謹行的藍墨亭鮮見的豪放和率性,不禁抿脣莞爾。

轉身看劉詡脣角含笑,藍墨只道她心情大好,眨眨眼睛,趁機進言,“陛……呃,小姐,天將黑了,若不投宿,只得夜行。此處路險,夜行不能快,反易疲倦,倒耽誤了明日行程。”

劉詡點頭。藍墨亭常年行走在外,這點事情,她是得聽他的。

藍墨亭松下口氣。

劉詡等了一下,問,“不想問我要去哪裡?”

藍墨亭一頓,恭謹回話,“陛下行跡,臣不敢妄測。”

話雖恭謹,但藍墨亭卻想到這一路,他的影衛遞次傳暗號,詢問兩人目的地,都被他無奈駁回。實在是憋出內傷。不禁撇撇嘴。

劉詡見藍墨亭率真心性,心內喜歡,“藍卿,你真是人家侍君?”

藍墨亭沒跟上她思路,愕了一下,突然掃見自己大喇喇地坐姿,又憶起方纔大呼小叫,實在不符侍君儀表,不禁騰地紅了臉頰。

面對面,看個英武的男子羞紅了臉,倒是劉詡少見的情形。她撲地笑出聲。

“臣侍有虧德行。”藍墨亭悶悶地應。既然提到這個事,便不好再稱“臣”。

一句臣侍,讓劉詡笑意一下子僵住。從這個偉岸男子口裡吐出的臣侍二字,聽着怎的這麼彆扭。

僵了好一會兒,幸好面上來了。兩人埋頭吃麪。

本擔心劉詡吃不下,見她吃相雖文雅,但也把面吃得七七八八,藍墨亭鬆了口氣。

“陛……呃,小姐,前面有座客棧,還算乾淨,投宿嗎?”跟着出來,藍墨亭探問。

劉詡負着手,走在前面,沒理他。

藍墨亭鬱悶地跟在後面,還得牽着兩人的馬匹。不禁懷念暗衛傍身的日子,哪怕是帶着雲揚也好,至少有人可以差遣,好過事事親力親爲。

及至人少處,劉詡突然站下。藍墨亭若不訓練有素,恐怕就要一頭撞上了。

劉詡自顧擡頭看西沉的日頭,欣賞了一會,仿似無意,“什麼陛小姐,藍卿怎的就給我安了個姓?”

藍墨亭被她噎得沒話回。

劉詡轉回頭,幾次逼得藍副統領,錚錚的鐵衛紅了臉,她倒是覺得新鮮又有趣。

看夠了才漫聲笑道,“按鐵衛規矩稱呼吧。”人徑進了客棧。

藍墨亭怔在原地。

入夜。

劉詡坐在房間燈下看書,店家在藍墨亭指揮下,搬進大沐浴桶,又拎進幾桶熱水。桶多人手少,搞得藍墨亭也得一手一隻跟了進來。

遣走小二,藍墨亭有些侷促地看着劉詡。

他是鐵衛。

鐵衛自有職責和規矩,就像慎言當初,也是以鐵衛身份,一路隨侍的。這是規矩,也是義務,藍墨亭知道推無可拒。只是,現今他身份尷尬,已經是有了妻的人,不知該怎樣做,才能不亂了規矩。

劉詡心裡也感嘆,嫁做侍君,還能出仕,這藍墨亭可謂本朝第一人。

僵了一會兒,藍墨亭緊張地舔了舔乾澀的脣,“呃……主……主上,可容屬下喚使女來,幫您沐浴。”

劉詡眼睛一亮,她聽到藍墨亭從善如流地換了稱呼。

“墨亭也辛苦了,自去休息,我自己可以。”一句墨亭,自然地消除了兩人間的距離。

兩人對視,都從對方的眼光中,看出了更多的訊息。一聲主上,一句屬下,便於君臣間,多了一層關係。他是鐵衛副統領,把握皇城大半命脈的人,這一聲主上,昭示了藍墨亭於政治上的心意。這對於劉詡來說,實在有着更大的意義。

“我累得緊,明日還得煩你叫早。”劉詡松下氣氛。隨意探手自已鬆脫發上的一支髮夾,波墨似地長髮散了下來。

藍墨亭被她的平和感染,也會意地笑了笑,“主上早歇,屬下告退。”

這次說得順遂,又誠心。

果然是個通透的人,卻又難得如此率性。劉詡暗歎,自己有幸,竟又能得一有力臂膀。

若不是星夜趕路去見雲揚,怎會硬拉上藍墨亭。若非兩人如此近地互相觀察,怎會彼此欣賞,如此順利地讓一個已成名的武將,傾心效忠?

想到雲揚,劉詡心中激盪。明明沒見過幾次面,卻又因着際遇,有上了千絲萬縷的聯繫。難道,這不是緣份?

想到緣份,她心又刺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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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另一條官道上。

尚天雨策馬疾馳。遠遠看見一頂藍呢馬車,他眼睛大亮。腳蹬開馬腹,飛身掠了過去。身形之快,竟把馬兒也甩在身後。

馬車停下。尚天雨及近,撲通跪下,顫聲,“師傅。”

馬車簾一掀,一位白髮老者探出身,偉岸的身形,聲如洪鐘,“小雨。”

來人正是被劉詡近日密詔入京的嶺南老俠尚昆,尚天雨的師傅。

尚昆打量尚天雨神色,大手撈起他手腕,兩指扣了扣脈門,“怎麼傷着了?”

尚天雨哪有心思說自己的傷,忙推着師傅上了車。

車內,心急火燎地把慎言交待的聖上的密令說了。

聽說是要他暗地裡牽制戶海和戶錦,尚昆捻鬚琢磨了一下,就明白了劉詡的用意,“戶錦雖是武將,卻練的內家功,要制衡他武功,又事先不讓他知曉,只有用絕妙手法先閉了他的經脈才行。”尚天雨信服地點頭,師父出手,必是不差的。

“不過,目下是要我到沁縣雲宅嗎?”老俠對於第二個指令倒頗奇怪。

尚天雨知道些原因,卻也不好說。

見尚天雨急急地要快走,尚昆按住他,“小雨,莫急……”

尚天雨一心想着慎言安危,又急着見劉詡,衝口道,“怎麼能不急,慎言被他們帶走了,遲了怕生變,我得救……”

尚昆打斷他,看着小臉漲得通紅的徒弟,苦笑,“你這孩子呀,怎麼跟着聖上這麼久,還是這麼個直性子呢?凡事要轉彎想想……”

“怎麼?”尚天雨不解。

“你口中的慎言,該是聖上最得力的助手吧,”尚昆諄諄教導,“你想想,他若是不知籌劃,胸無溝壑的人,怎能輔佐陛下?”

“您是說……”尚天雨也不是笨人,被這麼一點,他腦中靈光突現。

“您是說,這次被樑相他們捉走,慎言早就有了謀劃?”

“聖上偏在這個節骨眼不在宮中,而慎言明知樑相他們心機,卻仍敢大搖大擺地走過正殿,不躲不避,這不是自尋是什麼?”尚昆點頭,“他們倆該是謀劃好了。”

“可主上有急事出行,是臨時決定的呀。”尚天雨沒想通。

“那也該是他和聖上提議過這個計劃呀……”尚昆理清了思路,略驚異,“那個慎言,難道此次是獨斷了?”或許他正是尋聖上不在的機會,纔有機會讓計劃實施得更徹底吧。如果真是這樣,倒是個果敢的人。

尚天雨驚訝地張大嘴巴,“那,他不怕被刑囚,不怕被他們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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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昆慈愛地摸摸尚天雨的腦袋,眼中流露出對這個最小徒弟的愛惜,半晌未答。

“師父……”尚天雨又急。

“天雨,爲師剛纔搭你脈,你,陽氣泄了……”

尚天雨沒料到師傅會說這個,臉一下子紅了。

“最近又有了外傷,沒調養好,卻又傷了……陽脈。”尚昆幽深的目光閃着精光,絕不像個蒼老的人。

陽脈?尚天雨想到男苑裡那些死太監加諸在自己身前身後,那些亂七八糟的齷齪玩意,臉一下子紅了。

尚昆慈愛地搖搖頭,“以你的本事,誰敢動到你那裡?當時你怎麼不還手?你想想當時你做了什麼打算?想通了,就不難想見那個慎言的心思了……”

尚天雨怔住,若有所思。

是啊,自己何時受過這樣的羞辱,在男苑,可謂受遍。可是,當時爲什麼不出手?除了第一回把那個黃大海摔出去,贏回了更嚴厲的懲罰外,他對以後的各種屈辱,都承下了。爲什麼不還手,爲什麼?

尚天雨垂下略溼的眼睛,心裡絞疼。

尚昆憐愛地拍拍他腦袋,心裡嘆氣,這孩子,恐怕是動了真情,不過也正因爲他愛上的是萬聖之尊,纔會這樣痛,這樣難。

天家無真情啊,這場緣份裡,誰先陷進去,誰就會萬劫不復。

天雨是這樣,恐怕那個慎言,也是如此吧。

“慎言的心思,於聖上那,你千萬別再提,恐怕給他招災。”尚昆心裡很沉。

“走吧,上沁縣去吧。”尚昆單手揚起馬鞭,馬車奔馳。尚天雨疲憊又無助地,倚在車廂裡,一路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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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亮,周旭就臉色鐵青地跑到樑相國府。

好一會兒,樑席廷披着衣服,從後堂出來。

“相爺。”周旭急上前,連禮都忘了見。

“怎麼了?”樑席廷皺眉。這周旭一向沉穩內斂,從沒見這樣驚急。

“相爺,慎言他……招了。”

樑席廷一愣,想起昨天一大早還逮了個人的事,“喔,都招什麼了?”他吟了口茶,隨意問。

周旭臉色更鐵青,“他,只招了一句。”

樑席廷不耐地看着他。

“嶺南。”周旭一字一頓。

樑席廷眼角驚跳了一下,“什麼?他知道嶺南的事了?”

嶺南,是周旭內弟嶺南郡守周壽的地盤。那裡多山,是他們一支私兵的藏身地。象這樣的私兵,他們這些年一共羅織了數萬,藏在九個地方,嶺南是最大一處。

周旭面色凝重,“不知道他知道了多少,只說了這兩個字,就徹底暈了過去,針刺都醒不來,現在正着黃大海救治呢。”

樑席廷揮手打斷他,老謀深算地思索着。難道聖上已經開始着手查這個謀逆大罪了?爲什麼慎言只說了一處呢?是巧合還是真正把握了實據?

“着人再去審,”樑席廷沉聲,“防着他怕刑亂說。”

“相爺。”周旭哀聲。審了一日夜,慎言多硬氣的人,最後只問出兩個字,已算是周旭最壞打算中最好的結局了。

“再審。”樑席廷嚴厲地沉喝。

這是關係多少人生死的大事,問不清,他們如何自處?

周旭抹抹頭上冷汗,垂頭領命。走到府外,還未上馬,就被後趕來的樑成一把捉住。

“老周,嶺南是什麼意思?”樑成滿肉的臉上,掛滿了驚懼。

周旭也無心瞞他,本是怕他多嘴藏不住秘密,現在既然這樣了,也不妨告訴他。

樑成越聽越驚,橫行朝野是一回事,若是私招兵馬,隨時準備逼宮,那就是又一回事了。他臉越來越青,幾欲暈倒。

“老樑,你族叔樑相是挑頭的,咱們都追隨他。”周旭冷冷地說,“皇上現在無勢無兵,咱們備下私兵,也是以備不時之需,不一定用上的。你不用怕。等咱們一舉成事,便可一勞永逸。樑相只有一女,餘下最親的子侄便是閣下你了,你只要沉下氣來,難保將來不會被封爲皇儲。”

樑成腦子嗡嗡響。

等緩過神來,周旭已經忙忙地上馬又奔內務司去了。

樑成怕得渾身發抖,抱着頭,縮在府門前大石獅腳下,冷汗涔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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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冷的牢室內。

慎言虛弱地臥在石牀上。

挺到最後,果真是痛得滿地打滾了。拼着最後一口氣,吐出那要命的兩個字。

嶺南。

慎言心裡冷笑,那羣人把謀逆的事蓋得太緊,這些日子,他苦查不獲,不得不出此下策。

估計再過一會兒,會有更嚴厲的審問。慎言拿捏了一下自己的體力,疲憊地閉上了眼睛。得再積蓄些力氣,只需再熬一日夜,再吐出下一個地名……如此反覆……

估計超不過三個日夜,那些人就得急瘋了,必會調動兵力隱藏得更密。

要的就他們妄動,一動,便有痕跡可循,自己在外面佈置的人,就可以收集更多的諮報給聖上,早做對策了。

慎言想着想着,迷糊地陷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