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警

四十三

尚天雨在自己的營帳裡,鬱悶地生悶氣。

來雲逸營中已經兩天,因爲來自宮中,名義上又是監軍,不得不被人誤認爲是個太監。更讓他抑鬱的是,翻遍鐵衛營,也沒找到他要保護的“雲姓小將”。

暗查無果,他終於急起來,改爲明訪。無奈問到的人,都三緘其口,搖頭不已。鐵衛營裡問了一上午,再要去找軍營的其他人細問,結果彷彿得了統一號令般,大家都象避瘟神一樣,繞着他走。

尚天雨徹底無力。

算上離京路上時間,尚天雨意識到,自己再不傳訊回去,實在說不過去了。此刻,他坐在自己的帳中,思索了好半天,終於抓起筆,在薄如蟬翼的帛上,寫下他出京後第一份密報。

“主上,您提的人,是否姓雲?屬下在鐵衛營明查暗訪,未發現有此人。莫不是姓林?要不姓殷?姓運?屬下恐怕您當時聽錯了。這兩天,屬下遍訪鐵衛營,對符合這個音的姓,都做了調查。比如姓林的,就有兩個人似乎符合您的描述。還有其他備選的人。屬下現在給你一一介紹一下……”

尚天雨奮筆疾書,由於要介紹太多他認爲“符合”情況的候選人,結果,就寫了長長的一大篇。寫完後,看看沒有什麼遺漏,終於鬆口氣。捲成個粗粗的小卷兒,審視了一下這帛卷兒的份量,他特意從鴿籠裡,選了一隻最健壯的。

無奈情報太厚了,裝不進小鴿腿上的細筒裡。

尚天雨爲難。

想了好半天,辦法都似乎不太好。終於,他抽劍入手,將長帛截成三段。又挑出兩隻鴿子……

雲逸也在帳中寫信。

監軍大人來營兩天,獨對雲揚感興趣。先是暗訪,繼而明查,彷彿不查出揚兒下落,誓不罷休。聯想到大漠中雲揚與當今新皇的那次偶遇,雲逸心中有不好的預警。幸虧提前在營中上下做了安排,不過這監軍一日不走,繃緊的弦一日也不能斷。

雖然不放心,但也慶幸於自己已經先安排雲揚已經訂了親。再有變故,那個靈動、跳脫的小傢伙,也不會淪爲入宮爲侍的命運。

放出信鴿,雲逸閉目休息,腦中卻全是弟弟雲揚,大漠馳馬,意氣飛揚的笑臉。純淨,澄澈,小弟的性子裡,彷彿從來都染不上半絲污跡。那是隻展翅的雛鷹,怎堪一生都被鎖進金籠裡?何況,宮幃,從來都是充滿狡詐貪慾的骯髒地,他怎麼也無法聯想雲揚脫下劍袖腰封的武將常衣,寬袍展袖宮裝邐迤。

小弟人才雖出衆,但聖上身邊並不缺良人,也不至於念念不忘吧。雲逸搖頭苦笑,心裡主意卻更定。就算是皇上心心念念,暗尋不見後,不顧典儀親口向自己要人,自己也要給弟弟扛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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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詡用過早膳,出寢宮門。魏公公一如既往地在一邊講八卦故事給皇上解悶。

“聖上,那人就是雲府侍君。”忽見一隊鐵衛從殿前經過,他記起皇上的話,指藍墨亭給他看。

劉詡彷彿閒閒地擡目往階下看。一隊鐵衛,爲首的是一個挺拔青年。儘管離有一段距離,也能感覺他一身英氣,敏銳幹練。

劉詡沒搭茬,暗暗掃了他一眼,就閉目休息。

魏公公見聖上沒啥興趣,也識趣地掩住話題。

聖上鸞駕走在迎面,藍墨亭帶着夜巡正要歸隊的鐵衛急閃在路邊。路邊淺草掛滿晨露,他們就跪伏在一片溼漉漉中。雖未擡頭,藍墨亭也能感覺聖上車駕從道上經過時,有一道目光,似有似無地在他頭頂掃過。不銳利,但卻無端讓他渾身一凜。

巡視完剩下的地方,已經是兩個時辰後,半溼着回到營區,藍墨亭渾身冰涼。

都天明已經拿着方纔接到的公文,等在官廳。

“怎麼了?”藍墨亭邊解溼的外衫,邊問。

都天明甩甩手中一張紙,“恭喜恭喜,你從二品的從字,去掉了。”

藍墨亭停下動作。從二品到正二品,以大齊官員體制,其中差着十二級。自己剛升至從二品二級官銜,還差着十級呢。難道是因爲去劉執府盜假詔,聖上論功破格提升?可是有功之人,都已經論功賞過了,自己也在其中,爲何又要升?

都天明見他閃神,笑拿大巾子擲到他手中,一邊幫他擦溼拭,心裡暢快,自己的弟弟如此年輕有爲,前途定一片大好,他這個做哥哥的,該欣慰。又深想一層,藍墨亭本就比雲老爺子官高一品,侍君高過高夫,鮮有的情形,再說郡主已逝,自己當尋個好時機,親向雲老爺子陳明心跡,放弟弟自由身……他甚至聯想到藍墨亭另娶妻生子的事情,笑得合不上嘴。

藍墨亭見都天明自己咧嘴傻笑,就猜出他正琢磨些什麼,也懶得理他,只微簇眉想事情。

此次升職,直覺上與此回禮監司上門的事,有大關聯。怎麼看,都像是朝廷裡,一手大棒一手甜棗的御下作風。只是老爺才說要辭官,自己這邊廂就連升十極,回到府裡,該如何向老爺稟報,府裡上下,又該如何看待他這個越發僭越的侍君?

藍墨亭頓感內外交困,口緒煩亂。仰頭長嘆一口氣,雲逸呀,你小子平個叛,怎麼這麼磨嘰,趕緊加把勁把事了結。到時情勢明朗,雲家也不用再防着聖上疑心了。

這處處提防,謹小慎微的日子,真是讓人窩心。

下午,藍墨亭還未回府,吏管司報喜的公文就已經到了雲府。

雲揚在病榻上聽到這個消息。頓驚。昨日剛議辭官,今日聖上就親下上諭,提藍叔叔官職,這中間,絕不是偶然的巧合。昨日雲家所議的事,必有密報透與聖聽。

這兩回事情,恐怕透着一個意思: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於臣下者,唯有俯首順承。這自古不變的君臣之道,聖上一再以最隱晦的方式向雲家家主重申。只是,父親還未警醒罷了。

如果自己的想法果真是對的,那雲家一舉一動,豈不都在人家監控裡?雲揚思想至此,頓覺全身俱冰。齊楚兩國交戰正酣之際,自己的身份如果曝光,雲家就是通敵大罪……雲揚咬脣閉目,不敢再想下去。

應速離去,可……心中左右計較,竟發覺,已經錯過了一切脫身的可能。宜靜不宜動。上回退婚的教訓清晰地提醒自己,可於此事,靜,就是束手待斃,動,就是引火上身。左右爲難,胸中縱有百種計千般慮,竟一樣也不敢妄用。

雲揚焚心焦慮。內息徒然牽動,強忍不住,一口血又噴出來。他痛極地彎腰,手抵心前,半晌緩不過來。心裡卻決然定下一策。

毒已入心脈,時日無多,不過是早走一步。如果真如自己所慮,自己寧自裁,也絕不牽連雲家,絕不拖累大哥。

想好生死大事,雲揚心情稍定。轉目望向天外,深埋在心中的家國,竟浮現出來。

兒時記憶,幸福夾着慘痛,那生他養他,令他愛恨交織的大秦宮,矗立在記憶中,切痛地清晰。十年來,他刻意將這一切深埋在心中,卻一次次無力發覺,那不堪的回首,就如透骨刀傷,越想隱,越痛,越想忘,越疼。夾雜着星星點點的溫暖和快樂的往昔,每日每夜,每時每刻,總是尋着他最脆弱的一閃神間,就那麼一寸寸地,執着地,侵進他透涼的心中。

在雲家,自己每每得到越多的親情,心中,對家國的渴望就越強烈。不能遲疑,不該原諒,不-準-回-頭!雲揚咬脣,記不得這十年來,多少次這樣強令自己,要記住離家時帶血的誓言。而此刻,面對生死做下抉擇,雲揚再無力扼制心中如潮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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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了一天,劉詡回寢宮。即見到三隻氣喘吁吁的鴿子蹲在籠子裡,三條縱向切開的薄帛,用紙鎮壓着,陳在御案上。

這也叫密報?長長一篇文章,比科考也不相上下。劉詡啼笑皆非。上前細看,才發現,尚小俠還是用了腦子的。這三條拼在一起,失了一條,也連不成句,倒也有隱密性。

她笑着搖頭,邊喝茶,邊看內容,只看了幾句,便再也笑不出來。

那映日耀目的笑顏,如此清晰地印在記憶中,親衛一句“雲將軍”,彷彿就在耳邊迴響,怎會記錯,怎會聽錯?

劉詡按住額角,頹坐在御案後。當日一見傾心的最純粹的萌動,日久藏在心中最潔淨的一處。每每小心翻動心中那幾頁甜蜜記憶,總會有最美的憧憬,最深的悸動。也許就是對即將久居權謀旋渦最強烈的厭惡,也許承載的是自己對最美最真的真切希冀,她就這樣,一無返顧地投入進這場單方面的愛戀中。

沒有此人?不知所蹤?難道真的是自己的一場夢?劉詡心裡空下來的位置,冷又痛。她苦澀地搖頭。

真冷下來細想,就可以意識到,與人家不過一面之緣。說不定那小將早將此事忘得乾淨,說不定人家早有傾心相戀的愛人,縱使真找着了,人家要是無意,自己難道就真要以帝王之威把人強弄到手?劉詡強烈搖頭。對別人別事,或許自己能下得了手,唯獨那小將……彷彿那些骯髒的手段,只想想,對他也是一種褻瀆。

劉詡如初經事的小姑娘,想到那比豔陽還有明朗的笑容,一時,心,微動,臉,薰紅。和着苦澀和失落,年輕的女皇,徹底陷入單相思中。

輾轉半宿,打算放手的念頭被強烈的渴望侵蝕到不剩一星半點,就算見一面也好的念頭一經閃念,就難以扼住,最後,她清楚意識到,於那小將,她實在難以放手。於是,翻身坐起,揚聲,“查一下,慎言可在京中?”

外面有人輕應。少頃,有輕聲隔數重簾回稟,“按他在吏管司報備的計劃看,天明,即離京公幹。”頓一下,補充,“半月後可回來。”

劉詡眉動了動。半月?她急揚聲,“召慎言。”

“是。”又頓了一下,“至寢宮?”

“就在此。”劉詡再無睡意,披衣起身。有執夜宮娥,魚貫進來服侍起身。回報之人,早悄無聲息地飛奔去慎言處宣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