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語既出,場中卻寂靜無聲,他如此的挑選法,又如何能夠有人站起來,叫一聲自己冤枉。
若是果真有人如此行事,不但搏不得衆人同情,反遭鄙視。
秦檜見衆人懾服,便又分派下去,將淘汰出來的禁軍中又選取精壯一些的,充爲駐防廂軍,實在不堪使用的,便每人發給一定的補償,令其返鄉回農。
將禁軍甄別淘汰完畢後,再下來又試過軍中的伙頭兵、輜重兵等“不入隊人”,亦是將不夠資格者斥退。
諸事已諧,秦檜終鬆了口氣,坐回椅中,只覺得渾身癱軟,幾欲睡去。
他暗自苦笑,心知這參知政事當真是得來不易,比朱勝非等人簡直是天上地下。不過他生性喜歡弄權,要果真熬資格混成宰相,然後在政事堂中會議決斷事情,不象現在這樣手握大權,卻又感覺人生了無意趣。
此時暮色低垂,雖然不算很晚,場中早有人下令點起了燈籠火把,將諾大的校場照映的雪亮一片。
秦檜稍歇片刻,已經回過神來,看到張俊神情難堪,心中暗笑。
只是知道皇帝暫且也沒有拿張俊動手的打算,心中略一思索,便向張俊笑道:“今番清軍,可算圓滿結束了。”
張俊正自生着悶氣,卻不料秦檜主動與自己搭話,語意輕鬆,意態閒適,並不似剛剛那麼箭拔弩張模樣。
他先是“啊”了一聲,然後口不應心的答道:“相公真是英才睿斷。末將佩服。”
秦檜並不在意,又用很親切的語調向他道:“張將軍切莫介意秦某所爲,王命在身,宋金現下又在交戰,兵者爲國之大事,生死存亡之道,豈可不慎?”
張俊還在懵懂,秦檜又低聲向他道:“況且革退之後,陛下還會將每年省下來的錢劃撥給各部,視情形來增補兵丁員額。將軍所部甚是精良。秦某當然會據實稟奏,陳情陛下,這樣一來,將軍所部雖然被革退了些許。補充回來地卻會更多,豈不甚好?”
他如此親切溫和。張俊豈有不領情的道理,待說到最後,更是體帖入微,抓住了張俊不願折損自己手中實力的心理,更使得這個武將眉開眼笑。喜不自勝。
看着張俊喜上眉梢,恨不得抓耳撓腮的怪樣。秦檜心中鄙薄,知道這人品性很差。心智也不入流,用來做個打手還成。圖謀大事遠遠不夠資格。
這樣一想,拉攏對方的心思就淡了幾分,因又笑道:“此間事畢,天色雖晚,好在宮門還沒有閉鎖,秦某這便要去宮中見過陛下,言明此次清軍的經過。將軍這裡還要小心,革退下來的軍士若要鬧事,還望將軍不要手軟,要痛加彈壓,不然,鬧出事來,陛下不喜,大夥兒臉上都不好看。”
張俊此時哪管得部下死活,當下拍胸脯答道:“相公只管放心,這裡的事交給末將,若是出了差錯,只管算在末將頭上!”
說罷,目視自己身邊的中軍親將,斥責道:“還傻站着做甚?還不將那些斥革下來的都集中一處,讓他們收拾行李,待發了錢,就讓他們走路。有人鬧事,軍法不饒他!”
“是!”
他地親將得令,立刻帶領大隊親軍,將那幾百個被革退的軍士一律趕走。校場上雞飛狗跳,吵成一團。
秦檜站起身來,他的事情已經結束,心中一派輕鬆,看這張俊如此行事,心中更不以爲然。當下便向張俊拱一拱手,笑道:“將軍少陪。”
張俊可算前倨後恭,當下連連打躬,笑道:“相公請自便。”
秦檜微微一笑,翻身上馬,居然極是利落。
他在外出行,原是擺上全副儀仗,幾百個衆人衛士簇擁左右,此時要去見皇帝,雖然這些都是份屬應得,心中卻很是惶惑。
猶豫片刻後,到底只帶了十幾個屬員和衛士相陪,打馬向着城內皇宮而去。
這軍營在城西極偏處,才能尋得如此空地容納萬多軍人,秦檜知道天色已晚,不敢耽擱,一路打馬急行,到得宮門處時,天色也暗淡下來,宮門亦是即將閉鎖。
他到得正門不遠的西便門時,負責地衛士正督促着一羣雜役腳力挪動宮門,秦檜發急,急忙喝道:“且不要閉門。”
一邊叫,一邊夾動馬腹,急奔向前。
那夥衛士不知出了何事,暮色沉沉,只看到十餘人騎馬急行,向着宮門處衝來。各人立刻張弓搭箭,排列陣勢,準備迎擊來人。
正慌亂間,卻聽人喝道:“不要慌張,是參知政事秦大人。”
衆衛士雖然聽的真切,卻仍是不敢怠慢,仍將秦檜等人拒在門外。稍頃過後,一個都頭迎上前來,掌着燈籠看上一番,見確是秦檜,鬆了一口氣後,又板着臉道:“秦大人孟浪了,怎麼可以騎馬衝撞宮門。”
秦檜不動聲色,跳下馬來,向着那小軍官溫聲道:“我要去面見陛下,稟報清軍大事,見宮門將閉,這纔有些心切,豈能說是衝撞宮門。”
那都頭只搖頭道:“大人事情雖急,不過宮門要閉了,有事明日來求見陛下,也是一樣。”
秦檜做完大事,心中得意,也知道皇帝雖然很少出宮,其實耳目靈便,自己若是今晚在長安做完了事不來稟見,皇帝心中是否介意,還未可知。
求見之後,皇帝就算不見,也覺得他秦某人勤勞王事,忠直可嘉,這樣地便宜買賣。幹嗎不做?
因板起臉來,向那小軍官訓道:“你何等人?竟敢留難國家大臣!”
宋朝制度,宰相確實是尊貴之極,雖然現下離亂,文官威風不倒,這守門的小軍官如何敢與參知政事頂撞?
見秦檜頂真,那軍官立刻軟了下來,只道:“小將做不了主,請大人稍待。”
說罷,轉身入內自去稟報上官。
過不多時。值宿的郎官傅宿出來,先向秦檜施一禮,然後笑道:“天色太晚,陛下未必肯見。下官已經派人去稟報了,請相公稍待。”
秦檜微微點頭。閉目養神,不再理會此事。暮色中,宮內外這百餘人就這麼面面相覷,相峙等候。
一柱香功夫過後,卻見一個小宦官連跑帶跳。急奔而至,見秦檜等人還在宮外。便叫道:“陛下旨意,令秦檜即刻入見。”
秦檜霍然張目。嘴角露出一絲微笑,知道自己這一寶又押對了。
他稍稍整理衣冠。又解下腰間地佩劍,令人拿住,自己卻跟隨那宦官入內。
長安宮室淺陋,一行人卻是在宮室內繞來繞去,直走了半刻功夫,那小宦官方指着一處燈光闇弱的偏殿,向着秦檜笑道:“陛下就在此處,大人請進。”
秦檜看這偏殿,名說是殿,其實不過是原本經制府內地一處廂房,雖然明顯經過修茸改建,仍然顯的鄙陋。
他想起當日在東京時皇宮內地繁華,不禁長嘆口氣。那東京皇宮之大,豈是這小小行宮能比,光是玉真宮就有二十殿,其中亭臺樓閣無數,任選一處,只怕都比現在宮中所謂的正殿高大軒敞百倍。
心中雖然感慨,卻是不敢遲疑,到得那偏殿門外,見門虛掩,便推門直入。
在外頭看,雖覺這殿內暗淡無光,推門而入,卻見房內四角皆有燭臺,數十支臘燭熠熠生輝,將房內照映地通明透亮。
皇帝趙桓,正頭戴黑色的軟腳蹼頭,身着青袍,連腰帶也沒有束,歪斜着身子,半躺在榻上,與一個妙齡少女對奕。
秦檜不敢驚動,只是輕步上前,跪在地上向着皇帝行了一禮,然後悄然起身,在一旁觀棋。
他看了良久,卻見這棋也不是雙陸,亦非圍棋下法,只是分爲黑白兩子,翻來跳去,亂擺一氣,看了半天之後,這才醒悟,是以一方地棋子隔斷另一方的棋路便是,下法甚是簡單,他略看一氣,就知道雙方錯着連連。
宋人士大夫都善書畫,奕棋之道,也很精通。只是眼前下棋地卻是皇帝,秦檜雖然看的發急,卻是不敢出半個字指正。
半響過後,趙桓到底將自己的五子連成一氣,指着那少女笑道:“你還是不成,朕纔是常勝將軍。”
那宮女年紀甚小,顯然不知道與皇帝下棋的竅門,拼了力去下,天氣並不很熱,那俏臉上竟是沁出幾滴細膩地汗珠來。此時落敗,猶自不服,見皇帝自誇,便撅着嘴脣道:“那就再來下過,不信贏不得你。”
趙桓擺手道:“你先去罷,一會子朕處理完公事,再來下過。”
“是。”
那宮女也知道皇帝處置政事時,絕對不容她一類的人物多嘴,當下站起身來,極乖巧地福了一福,將棋子收起,斜了秦檜一眼後,在他身邊飄然而去。
秦檜只覺得對方過時,香風撲面,他卻是不敢亂想,立刻上前,向着趙桓躬身道:“臣見過陛下。”
趙桓坐正身體,向他笑道:“秦卿不愧是君子,知道觀棋不語真君子的道理。”
皇帝要閒話家常,臣子自然一定湊趣,秦檜當下也笑道:“臣雖是君子,不過也是看不懂這棋的下法,方纔不敢做聲。”
“喔?”趙桓並不在意,只是隨意答道:“這是朕自己想出來的下法,取其輕鬆愜意。”
“陛下說的是。”
兩人正說地熱切,趙桓卻突然轉過臉色,正容道:“秦卿此次出行清軍,事情辦的如何,朕心裡也大概有數,所以心裡歡喜。還望秦卿日後行事,仍然如此。”
他加重語氣,一語雙關地道:“只要這樣,咱們君臣相得,以後仍然可以閒話家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