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雪前暖雪後寒,此時雪霽,姚端在營中轉悠了半天,已覺得身上的鐵甲冰冷,好似一大陀冰塊一般,緊緊附在身上。
待掀開帳簾,卻只覺一股暖意襲面而來,一羣親兵早在帳中生起火盆,火紅色的火焰竄的老高,在這冰天雪地的暗夜之中,令人覺得溫暖異常。
姚端卸下甲冑,又讓人將自己身上的積雪拍淨,再將眉臉上的殘雪擦淨,亂了半響,又往火盆邊坐下,這才覺得渾身舒適,那股子寒氣已經被驅趕的無影無蹤。
“姚將軍辛苦。”
費倫與張憲二人早就等在姚端帳中,待他進來收拾停當,兩人這才拱手致意。
姚端悶聲道:“有什麼好辛苦的,咱們做將軍的,有親兵服侍,有火盆取暖,而兄弟們只能在這雪地裡苦捱了。”
他目視費倫,見對方不爲所動,便也不管不顧,向着這少年親貴將軍道:“費將軍,與折可求的事是你總職其事,不過我的兄弟卻不能在此久候。這裡是這種鬼天氣,太原也好不到哪去。河東戰事瞬息萬變不能久拖,折家若是敢出兵,我一樣滅了他便是。在此耽擱久了,不利太原戰事,請將軍慎思。”
費倫其實也是憂心忡忡,皇帝如何布的局連他也不甚瞭然,到底有沒有用尚未可知,這姚端看似粗魯其實奸狡似鬼,一點責任也沒有擔待,若是當真出了什麼岔子,所有的不是都得落在他頭上。
心裡擔憂,臉上卻是一點不肯帶出,只是笑嘻嘻向姚端道:“天降大雪,來年必定是豐年。陛下說一開春就力爭減免鄉兵力役,而是將民力用在水利工程上,咱們此時多吃些苦頭,陛下那邊也能當真輕鬆一些。”
他將趙桓的大帽子輕輕釦了過來,姚端與張憲對視一眼。都是苦笑。偏師來襲前途叵測,偏生是皇帝親命,卻也苦無辦法。
三人正自無話,唯有火盆中的木炭燒的噼啪做響,火星四竄,卻聽帳外有人稟報道:“費將軍,營外有一隊人馬,說是你的故人。前來拜會。”
“哦?”費倫面露詫色,他原是軍中孤兒,流零五國被趙桓收容,除了種極等人,哪有什麼故人。只是對方雪夜來訪,必定有要緊的事,或者就是趙桓安排在此的細作,也未可知。
當下只得站起身來,先向姚、張二人告一聲罪,掀門而出。
到得外頭。一腳踩在雪地之中。踩的積雪咯吱做響,擡頭看天,已是經雪霽晴好。一輪圓月斜斜地掛在半空,冷風如刀,卻是將他原本暖和的臉孔吹的生疼。
“好雪!”
費倫暗讚一聲,自離北國後,這種冰天雪地極目純白的場景,已是難得一見。
雖然中軍大帳離營門較遠,他也並不騎馬,只是在自己親兵的衛護下,連火把也不必掌,藉着月色深一腳淺一腳的往着營門漫步而去。待到軍營正門前時。膝蓋之下已經被雪滲透,他卻是渾不在意。
“五郎,是你吧?”
剛至營門不遠,費倫正咪眼看向營外的那一小隊騎士,尋找所謂的“故人”,卻猛不防對面隊中,有人已經開口招呼。
費倫行五,只是夠資格叫他“五郎”地人,卻是不多。
他聽的極爲耳熟。卻一時想不起來是何人,只得先答道:“是我。你是誰?”
對方“嘿嘿”一笑,又道:“好傢伙,五郎做了提舉皇城司,行人司正將,已經目中無人了。”
費倫原被親兵圍在正中,雪夜月色雖然明亮,對方卻是一眼將他認出,已是令人驚異,此時又言笑不忌,並不將他令大多宋軍將領都聞之膽寒的官職放在眼裡,卻教他更是驚詫。
不過只是瞬息過後,他腦中電光火石一般,閃過一人。
再看對方雖然整張臉被遮在斗篷內,身形卻顯然一絲不錯,費倫一邊大罵自己是蠢才,一面自心底裡露出一抹歡喜的笑容,一面命人打開營門,一面笑罵道:“折老三,你取笑我麼?”
折孝忠見他把自己認將出來,便也掀開斗篷,自馬上跳了下來,一面哈哈大笑,一面奔行到費倫身前。
只是相隔一步時,兩人又不約而同停下腳步,原本要擁抱的手勢改成了拱手做禮,深深一揖。
待雙方都擡起頭來,費倫看着折孝忠的臉色,先笑道:“半年不見,你的神情模樣卻比當初要好上許多。”
折孝忠也是當日在五國城時就跟隨趙桓,當初一羣小侍衛中,以種極年紀最大,費倫行二,薛強與折孝忠年紀彷彿。這
四人極受趙桓信重,相隨萬里護着趙桓由五國經夏境逃回,最受寵信。
唯有折孝忠因是折可求的親侄,近支子弟,趙桓儘管信他,卻被西軍其餘將領猜忌排斥,不能受到重用。原本有意到湖南去尋折可存,或是折彥質,趙桓又不肯放人。於是兩三年功夫下來,種極等人受到重用,成爲御帶和軍隊高級將領,薛強領鎮一方,種極成了西軍悍將,而費倫更是掌握行人司,成爲拱衛皇帝查察情報的細作主管。唯有折孝忠雖不是沉淪下僚,與這三人相比境遇還是差了許多,臉上便常常帶有鬱郁之色。
而此時此刻,折孝忠面露笑意,氣度雍容,當初那些鬱結之氣,早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見費倫用探詢地眼神看向自己,折孝忠面露笑容,一面與費倫把臂前行,一面笑道:“半年不見,你也不是歷練地更加深沉?不過說起這個話頭,當年在五國時,你爲人就最沉穩,咱們胡鬧的時候,就你不哼不哈,論起主張來,種老大也不及你。”
他與費倫自小相交,這些年下來交情不減,是以說話揮灑隨意,費倫的親兵只看到領兵大將在這青年將軍面前都戰戰兢兢,唯恐多說多錯,而這折孝忠卻渾不將費倫地身份當一回事,當下俱是看的呆了。
費倫也極享受與對方的這種兄弟情誼,先只不說話,與折孝忠又走了幾步後,方纔答道:“我受皇恩極重,陛下視咱們同爲心腹,偏我又爲耳目。耳目是什麼?就是要看的多,聽的多,然後將有用的報給陛下,我如果疏忽懈怠,成麼?”
折孝忠停住腳步,臉上似笑非笑,向着費倫道:“五郎,套我話麼?”
費倫正色道:“咱們之間有什麼不可言?用的着套?”
“哈哈,五郎這話說的是。”折孝忠又是一笑,心裡卻是嘆息,這費倫不管如何,已經非當日五國時那麼可以交心了。
當即也收了笑容,一面示意屏退左右,一面向費倫道:“我原本叫折彥若,我父折可存,與折家現在的家主折可求是親兄弟,這些你知道吧?”
費倫此時已知道端底,此人自薛強出長安後不久也自消失,問及差使,樞府兵部全部不知,有一次尋皇帝打聽,趙桓只讓他不要管,然後就無別話。
私下裡想起,還以爲是此人最終得罪皇帝,或是有人進了讒言,被打發到邊遠地方做事,有心要勸,自己卻是不敢,只得給種極等人去信,打算幾個兄弟聚集起來再說。
誰料他不哼不哈,卻是來到這晉北之地,苦心經營,折家在此次河東戰事中首鼠兩端不肯發兵,就算是折可求不降,此人也是立了大功了。
當下一面思慮,一面答道:“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陛下爲安你心,親自給你改名孝忠,就是信你不疑地意思。”
折孝忠面露笑意,先中輕嘆一聲,然後又道:“五郎不是世家子弟,不知道家聲在我們這種軍將世家子弟眼中,有多重要。陛下能給我改名,我卻不能換姓。折家,這塊金字招牌,不能毀在三叔手裡。所以我當初爲陛下效命,不管旁人如何白眼,怎麼恥笑,我卻一定要姓折,就是圖的有一天陛下能用我,讓我來恢復折家的聲望。”
話說到這裡,已經是很交心了,費倫看着折孝忠臉色,也是感慨,只得又勸道:“現在好了麼,只要勸動折可求,你就是大功一件。”
“這也罷了。”折孝忠並不歡喜,只是呆呆道:“我在這裡呆了半年,私下裡見了不少元鄖大將,還有那些堂兄弟們。三叔沒有見我,不過也知道我的意思。他也猶豫,當初隆是不該,現在再叛金人,他又擔心人家說他是牆頭草。所以就算到了今天,三叔仍然是決心難下。”
“這是什麼話,都是大宋子民,爲金人效力就是漢奸!”
折孝忠冷哼一聲,只道:“三叔說:我們不是漢人,是党項人。”
見費倫一呆,折孝忠又道:“這不過是場面話,折家宣宣赫赫百年,靠的就是大宋趙家,自己也早視折家爲漢人,什麼狗屁党項人。現下猶豫,只是他決心難下,又覺得折家可以擁兵自重,看看大局再說。”
說到這裡,他話中語意已是冷意森然,對這個嫡親三叔,已是全無親情可言。
看着費倫,折孝忠一字一頓道:“於今之勢,只有以戰逼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