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惶恐間,城門處一陣喧鬧,幾個官員帶着衛士僕從,推開擋路的百姓,到得衆人身前。
“見過諸位大人。”
打頭的官員身着青袍,向着諸人行了一禮。見諸人亂紛紛拱手還禮,便笑道:“下官不過是個推官,不敢當諸位大人的禮。”
秦檜心中不安,因問道:“怎麼政事堂派人過來,卻是御史臺的推官?”
那推官只是拱手笑道:“不敢,下官不是御史臺的人,正是政事堂該管。”
“哦?”
秦檜心中正加疑惑,只是那推官滿臉笑容,再問他話,卻是打死不答,只是催說堂上宰執都到,正在等候。
其餘各人也嫌他多事,只顧問個不休,當下由何粟帶頭,各人隨在那推官身後,幾十個衛士相隨左右,肅清道路。
宋室官制最爲繁蕪複雜,雖設三省,但宰相不一定是三省長官,三省中的各部也不一定理事,下屬各官,也不一定就因官職而做某事。
比如吏部尚書不管人事,戶部尚書並不管財賦。真正辦事的,就是“差遣”。
差遣官,都帶有:判、知、權、直、試、管勾、提舉、提點、籤書、監,等等。唯有加上這些字眼,纔算真正的辦事官員。宋朝皇帝爲了集權,常常不以本職任本官,而以位卑職微的小官擔任重要的差事,官職稱謂混亂之極,常使人不知所以。
而唯有擔任平章政事或參知政事後,進入“都堂”亦即政事堂,成爲宰相,執掌國柄,這一點,宋百年來,倒是從未變過。
因着國難未了,一切從簡,趙桓特發詔令,在長安的官員,各依本職任事。而一切政務,自然也由政事堂裁決。
這樣的崇高地位,卻並沒有使政事堂的辦公地點有什麼特異之處。
趙桓的皇宮尚且不加一瓦,政事堂,便只是在趙桓住處不遠的知縣衙門之內,由着一排向東的廂房稍加改建而成。
待秦檜等人由正門迤邐而入,卻只見一排青磚碧瓦,白牆矮樹。
何粟搖頭道:“國難如此,國家機樞要地,也是這麼簡陋。”
他如此一說,其餘各人也是唏噓不已。原本的政事堂就在東京皇宮內,富麗堂皇,氣派萬千,哪象此處,尋常富貴人家的廳堂也是不如。
正說間,幾個位列宰執的大臣,依次而出。
不待旁人介紹,諸人都早知道眼前的這些舊日同僚,已經位列宰執。
當下由何粟帶頭,各人抱拳躬身,向着諸宰相行堂參禮。宋制,親王雖然尊貴,在禮儀待遇上還在宰相之下。眼前諸官雖然以往都是朝中大臣,此時也必然不能免禮。
看着他們躬身行禮,因着這些人也都是身份尊貴,便由左僕射朱勝非領頭,向着各人還以半禮。
一時禮畢,何粟等人面露笑容,就想步上臺階,去與各位宰相說話。
卻見一個執事官上前一步,止住諸人,笑道:“諸位稍待,李大人正處斷公事,稍待一會便出來。”
何粟等人只得止住腳步,不再上前。
各人都覺得李綱駕子太大,心中不樂,只是李綱到底是當世名世海內人望,縱是心中不悅,也並沒有人敢發聲說話。
足足過了一柱香的功夫,各人心中正自焦躁,卻聽到房內傳來一陣說笑聲,頃刻之後,只見李綱攜着一箇中年官員的手,竟是一路送了出來。
這官員也是身着朱紫,各人拿眼看去,竟是全無印象,並不相識。
那官員看到堂外有十餘人等候,也是一愣,連忙向諸人拱手問好,然後便自離去。
李綱看向諸人,卻都是當日朝中老相識。
他心中沉吟,不知道如何是好。金國先是有和談之意,然後一古腦的放歸了不少官員。除了這些被送到長安的大員,還有相當數量的小臣,也要逐次放歸。
在與皇帝討論之後,朝中宰執早有共識,這必是金人用計,西兵原就是宋朝精銳,又是新勝,銳氣正足,陝華諸州,原本就不是易守之地,再加上女真人並不擅長守城,而金軍主力新敗,加上朝中易儲,一時不能着手與宋軍主力再戰。
既然如此,不若假借求和,與靖康天子治下和談,讓出陝西全境。而同時,放歸這些當年的軟骨頭大臣,用來攪渾川陝,同時,可以用兵東南,也可以藉着與靖康天子和談的同時,對建炎天子加以拉攏,待金軍上層的政治問題解決,主力休整完畢,由河東、河南等地,主力再入陝西。
而東南方向,卻被所謂的和談拖住腳步,金兵只要小施壓力,就可以置之不理。
“九弟雖算是馬上天子,其實很是懦弱。朕若一意主戰,他怕失了大義,只怕還不敢談和。若是朕這邊與敵國稍有議和的意向,那麼九弟便絕不會再戰。甚至搶在朕前頭與敵言和,也未可知。”
李綱回想起前幾日與皇帝的密談,便覺頭疼。
他雖然並不完全贊同皇帝的分析,卻也明白,建炎天子趙構,確實不是一意求戰的英主。如果當真事態如此,那麼金人分化利用當前的宋朝局勢,對着陝甘川襄的靖康天子一力打壓,而對着東南卻是拉攏利用。
更或是,這些一意主和的大臣,大造輿論,對皇帝施加壓力,攪亂朝政。而金國也對他們多加扶持,先行退讓。那麼,軍心士氣必定混亂,而皇帝究竟何去何從,都很爲難。
他緊鎖眉頭,只覺得女真人陰險狡詐,並不是只知打打殺殺的蠻夷。
好在皇帝也知道此時衆臣心思慌亂,前日特意召見李綱,只道:“朕與往日絕然不同。漫說他們不還河東河北諸路,縱是還了,朕還要燕雲,得了燕雲,朕也是要直入上京,橫掃黃龍,爲國家徹底掃滅此患!”
皇帝有此方針大計,李綱頓覺放心。
其實趙桓與他談話時,只說擔心趙構會藉此求和,卻並沒有把自己更深一層的擔心說出。
若是趙構突然長進,抓住這一良機,連發詔書,表示他絕不與金國言和,甚至斬殺放逐幾個當日害他揚州慘敗的主和派官員,那麼,這時候的趙桓,就會非常尷尬。
金國主動放歸官員,主動出讓佔據的陝西諸州,確實在相當程度上給趙桓帶來了困擾。他身爲大宋的皇帝,絕不可能不接受因爲國難被俘的官員,不管對方當日是主戰或是主和,也不可能不去接收敵人主動讓出來的城池。
而接受這一切所謂的“示好”後,在天下人心中,皇帝主和主戰,又是需得推敲一番了。
皇帝這些心思,李綱並不完全明白。
眼前這些官員,雖然政見不同,卻也都是在東京城破時因爲勤勞王事,才被敵人俘虜,押往北國極邊之地受苦。
於情於理,他此時也不能怠慢刁難。
因見着衆官向他行禮,李綱便欲還禮,他身後的一名小吏卻突然咳上一聲,向他輕聲道:“依例,衆官見平章政事行堂參禮,平章政事不需還禮。大人您今日不僅是平章政事,還是平章軍國事。”
李綱愕然,雖然稍覺尷尬,也只得挺身受禮。
待各人禮畢,他便面帶笑意,步下石階,向着諸人拱手道:“諸君久違,請入房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