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沒說上幾句,只見閣內匆忙跑出一個內侍,在階上叫道:“官家傳見費倫。”
“費倫在此。”
見他大呼小叫,費倫急忙上前,答應一聲。
那內侍一打眼看到費倫,臉上已經帶出笑來,急忙彎腰躬身,將費倫往着閣內左廂引去。
此閣是趙桓召見官員處理政務之所,雖然不是正殿,卻也是堂皇高大,閣分五間,除了趙桓每常辦事見人的左廂,其餘各間也有不少翰林學士或是中書舍人知制誥在偏殿侍候,等候皇帝諮詢備問,正堂側牆上,掛有地圖,其下沙盤上營盤城池林立,標識明白,有幾個樞密院的參議隨時顧問,向皇帝解釋各地的戰局。
看到費倫進來,閣內諸人都有事在身,況且皇帝在側也不便行禮,便各自向着費倫微笑點頭,以示友好。
費倫知道這閣內日常辦事的官員非比尋常,雖然官位都是中下級的小臣,其實權勢極大,也極受皇帝信重,當下也不敢怠慢,也是點頭微笑,還禮不迭。
待到趙桓所居側室門前,他停住腳步,略整一下儀容,然後大步而入。入內之後,也不及細看,只在趙桓每常坐定的座椅之前,從容跪下,一面行禮,一面大聲道:“臣費倫見過陛下。”
“哦,是費倫來了,起來坐下吧。”
費倫一面起身,一面只覺得趙桓聲音如常,並沒有什麼憤怒的感覺,當下放下心來。
起身之後,卻只見閣內不止是朱震一人,在皇帝身體右側,還有一個青年官員。身着紫袍,手中卻拿着幾份文書。正在低頭閱讀。見費倫瞧向自己,便微笑致意。費倫也急忙還禮,此人就是籤書樞密虞允文,普天之下誰不知道,此人最得皇帝信任,諸多機密軍務。連幾個樞密使都不知道,此人卻是參與其中。
他一面向着虞允文點頭致意,待內侍送來椅子,便小心翼翼坐下,剛一坐定,就聽趙起緩緩說道:“朱卿。你的奏議朕已經知道,此時建國公尚且在襁褓之中,再過幾年出來講書,朕一定選卿爲講官,現下就不必多說。一個剛會走路的小兒,立什麼皇太子!”
費倫嚇了一跳,知道這朱震今日求見,原來又是提及立皇太子的事,便急忙扭頭去看皇帝,只見趙桓雖然皺着眉頭,倒沒有什麼怒色。
朱震卻不象費倫那樣,顧忌着趙桓情緒。等皇帝說完,便又以自己的思路答話道:“建國公雖然年幼,不過史書上常有皇長子一降便立爲太子的,此時天下戰亂不休。長安及各地又有很多傳言,臣以爲。爲安天下計,還是早立太子最好。”
趙桓搖頭苦笑。
他地兒子,他當然喜歡。如果前世感情失敗,今世女人唾手可得而不論感情的話,他地骨血,他自己的親生兒子,仍然是他的感情寄託。
自從趙敦降世後,趙桓公務之餘,每天最大的樂趣就是逗弄兒子,看着他一天天長大,從哇哇啼哭的小兒,到可以蹣跚行走。
而與時同時,天子的家庭又不能與尋常百姓相比,這個兒子一落草,就受到了全天下地關注。趙桓在東京爲皇太子時,有兩子一女,只不過東京陷落,幾個孩子都是自小嬌生慣養,哪裡受得了幾千裡顛簸的痛苦,幾年時間先後夭折,如此一來,趙敦就是整個宋朝皇室嫡脈的唯一繼承人,其肩上承擔的重責,已經不是一個不到一歲的小兒可以承受。
趙桓知道,以他一已之力,並沒有可能在短期內改變親親相傳的封建法統,也不可能轉帝制爲共和,雖然他常常以百姓般地慈父眼神和作法來疼愛這個兒子,心裡更是明白,趙敦再過幾年,就要負擔起他該負的責任。
而此時此刻,他寧願讓兒子多享受一點童真樂趣,而不是如真正的趙氏皇族,自小生活在龔籠裡。
有着這樣的心思,按慣例封長子爲建國公後,趙桓就再也不肯更進一步,封趙教爲皇太子,縱然是能在安定人心上有着助益,而他雅不願將這種權衡天下度量利弊的權術,用在自己兒子地身上。
掃一眼滿臉倔強之色的朱震,趙桓心裡明白,雖然對方不過是個秘書少監,品位不高,確又是侍經筵的講官,按慣例可以向皇帝進言而不受斥責,而朱震本人又是經學大家,將來宋史儒臣傳裡必定會有他一個,這樣的人,是不可以用權勢威壓斥責,或是用行政的手段來打擊的。
縱然是威名赫赫的學習班,對這樣的大儒正臣,也是起不到什麼恐嚇地作用。
“唉……”
趙桓難得的嘆一口氣,苦笑道向朱震道:“卿的意思朕明白毛,且再過些時日,如何?”
身爲帝王,如此說話已經等若同意,朱震雖然是飽學大儒,也不爲已甚,當即跪下一禮,道:“是,陛下既然如此說,臣不敢再言。”
“好,你退下吧。”
“是,臣告退。”朱震伏地一禮,起身退出。
他雖然勸說得趙桓立太子一事,臉上卻並沒有什麼歡欣之色,亦不向費虞二人招呼,就這麼告退而出。
看着朱震從容退出,趙桓卻是一笑,隨口道:“儒臣們也是分真儒和假儒,有的人滿嘴孔孟,爲地卻只是他自己。歪曲經義,來賣他私貨,這樣的人,朕很不喜歡。朱震這樣地,沒有治世之才,身邊也不能缺乏,敢頂君主,敢說實話,沒有浩然正色,不成的。”
其實趙桓心裡明白,朱震適才有些意猶未盡,便是在立太子之餘,想請自己立後,以杜絕天下人的閒話。只是對方是飽學大儒,立後又與立太子不同,是標準的帝王家事,所以朱震猶豫再三,終於還是不曾提起,轉身退走。
他這麼感嘆,虞允文也是正經的儒學弟子,聽也只是一笑,費倫卻是老大的不自在,當即起身道:“臣有負陛下所託,原本以治世之才自詡,現下也絕不敢當。還請陛下重重治罪,臣願意交卸下行人司的差遣,去好生讀兩年書。”
“糊塗!”
與費倫對答,趙桓卻不象如對朱震時那般客氣,只待他說完,便頓腳斥責。
“是,臣糊塗無能。”
“不,不是你的過錯,也不是你糊塗,朕的意思你不懂,你也不敢想,所以朕剛剛有感而發,其實說的就是你。”
趙桓站起身來,到得費倫身前,目視着這個穿着普通禁軍棉袍,滿臉疑惑不解之色的近衛心腹將軍身前。
見他目光柔和,並沒有諷刺和嗔怪之意,費倫卻更是“糊塗”了,期期艾艾的道:“陛下的話,臣當真不懂了。”
趙桓嘆一口氣,按住費倫肩頭,問道:“費倫,你跟隨朕多久了?”
“臣自靖康三年跟隨陛下。”
“三年了。你當年不過是十七六的小孩,現下也就二十出頭,朕因你們在危難中相投,信以腹心,因此將行人司相托,又教了你一些間諜法門,滿以爲憑着朕的信重,你的忠心,幾年下來這個行人司就能視天下爲無物,豈不知,這是朕太天真,太小瞧了天下英雄。”
“陛下!”
費倫魂飛魄散,大驚失色。見趙桓之前,他唯恐自己的差事不妥,皇帝責罰,怎料皇帝不但不曾責罵,反而如此自責。
“你不要怕。”趙桓止住費倫,又道:“這一次流言四起,甚至夏兵犯境,其實都是敵人的連環計,正面戰場他們已經略顯頹勢,我大宋國富民強,只要上下一心,這仗一年內兩國還是有來有往,三年呢?五年呢?金國亦有有識之士,若是不然,也不會幾年就滅了大遼。他們廣派細作,散佈流言,收買我朝中大臣要員,地方守吏,每一拳都打在朕的軟肋上,這兩三個月,朕幾乎要騰不出手來做別的事。”
說到這裡,趙桓語氣沉重,回座頹然坐下,以手支額道:“朕太大意,也太自忖甚高。你年累太輕,雖然幹練,朕又不曾給你真正的支持,不到兩千人的行人司,其中還有不少是軍人,經費亦是有限,如何能料理得全天下的諜報。”
趙桓說的這些,費倫原本私下裡也是想過,只是自他們以一羣半大孩子跟隨皇帝時,趙桓已經靈魂附體,每一舉手一投足,都是飽含深意絕無錯誤,以他的心思見識,怎麼敢去懷疑皇帝的處斷決定,所以只得竭忠盡力,以一已之力多做些事,以求不負皇帝所託也就罷了。
此時趙桓當面認錯,費倫原本的那點擔心蕩然無存,而且也很是自責,聯想起趙桓適才感慨,更覺得慚愧,忍不住流下淚來。
趙桓也不做聲,只待費倫心情平復後,方道:訓,行人司要大改,上兵伐謀,有些人質疑行人司作用,其實他們昏聵,舉國而戰,謀定而後動,對金國的經濟、民生、駐軍、吏治、甚至是家常裡短百姓閒談,都有收集必要,這樣咱們才能做到知已知彼。”
他語氣轉爲平和,只看着費倫又道:訓,你不必自疑也不要疑朕,朕吃的這虧,咱們君臣協力,總有一天還將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