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檜先是喜不自勝,待趙桓如此一說,又覺如芒刺在背,驚喜交集之下,竟致汗透重衣。
適才那宮女退出後,早有值班的起居舍人趕來侍候。皇帝召見宰相,向來如此,也不以爲怪。君臣二人閒話幾句,那起居舍人也是記個不停,以爲後世垂範。
趙桓與秦檜說笑幾句,又看他臉龐眉眼都是煙塵疲憊之色,雖然知道此人是何等樣人,到底心中受用,又好生誇讚了幾句。
幾句過後,秦檜臉色迴轉過來,趙桓卻收了笑容,正色道:“說說吧,此次清軍究竟如何?”
秦檜精神一振,眼眉一挑,向着趙桓朗聲道:“臣此次清軍,由禁軍清退至廂軍者,一萬三千餘人,斥退不用者,六千一百人,陝西六路,一共清出兩萬老弱病殘不堪爲軍者。”
“好。”
趙桓也是一喜,宋朝清軍也有制度,早年尚行之有效,現下早就無人肯做這得罪人的勾當,這一次清軍成效如此之大,也與這秦檜當真得力有關。
見他高興,秦檜也是喜笑顏開,又道:“依着陛下的打算,清退之後,再從陝西弓手鄉兵中選取精良武勇之士,整編充入各軍。如此一來一還,雖然人數大致相當,其實戰力提升,與往日憊懶情形,絕然不同。”
趙桓卻沒有秦檜這麼樂觀,見他如此興頭,只淡淡一笑,問道:“如何見得?”
秦檜不知怎地。最怕他這種若無其事的臉色,心中一寒,只得將臉色收了一收,小心翼翼道:“禁軍俸祿極高,待遇優厚,凡當軍者,誰不願入禁軍?以前疲玩泄沓,禁軍不以軍令軍紀爲意,戰力下降在所難免。今陛下痛下決心。派臣嚴加清理,臣至諸軍,三軍將士無不惶恐惕厲,清軍出伍之人,無不號啕大哭,痛悔當日不習武藝。以至出軍。如此以來,留者知道厲害,新入者,也知道軍紀不同登基。況且陛下也有言在先,此次清軍後。將常派監軍御史駐于軍中,嚴明軍令軍紀,以爲常例。這樣一來,何愁三軍不效命,遇敵不死戰!”
這一番說辭,他是事先想好,說的條理層次分明,爲的是搏趙桓更加信用,高興之下。甚至可以使他兼任樞密。
只是說完之後,趙桓仍是臉色不變。雖然說了一句:“秦卿見識地好。”卻明顯是敷衍了事”,怎麼上心。
他自然不曉得。其實這種軍事制度上的改革與改良,豈又是一個清軍可以涵蓋。中國自秦漢以降。軍隊的戰鬥力越來越低,軍事制度在唐朝的府兵和鎮兵制失敗後,宋朝的募兵制又是失敗,到了明朝的衛所軍制時,簡直就是失敗中的失敗。
但凡稍懂歷史的人,都知道宋朝軍隊戰鬥力低下的積弊很多,既又沒有天然養馬地而不能有大規模地騎兵隊伍有關,也與皇帝的瞎指揮有關,也有對武將的不信任和不敢重用有關。用更戍法使得兵不識將,將不識兵來限制武將的權威,便是宋朝的首創。
在北宋末,南宋初這一特定的歷史時期,這種局面得到了相當程度地改觀。雖然仍沒有成建制的騎兵隊伍,依靠岳飛等蓋世名將的個人魅力來組成的軍隊,紀律嚴明,戰鬥意志極強,面對優勢的敵人仍能保持旺盛地鬥志,這種局面,卻也是削弱了政府在軍隊的影響力,使得軍隊漸漸有形成將領私兵的情形。
岳家將、太尉軍、吳家軍,種種稱呼,使得軍隊對將領的個人效忠到達了一個宋朝完全沒有過的危險局面。
趙桓所慮者,也在於此。
他當然相信岳飛等人的忠心,不過任何將軍隊私人化的行爲,都令得掌權者不能自安,他自然也不能避免。
爲了使將來不出現這種尷尬局面,只有未雨綢繆,先進行軍隊制度上的改革,不但要強化軍隊的戰鬥力,也要強化政府對軍隊地絕對控制,清軍斥退老弱,不過是最簡單的外科皮毛手術,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只是這樣地考量和盤算,就是講給秦檜來聽,他也是完全不懂。
此人雖然有些才幹,到底太熱衷了,與他在史書上的記載完全相當。
這樣地一個人,趙桓怎麼會放心把整個軍隊制度改革的事,與他商量,此人若是在其中弄鬼,則禍不可當。
他只顧悶頭想着心思,秦檜卻不知道哪裡不對,只看着趙桓臉色越來越陰沉,卻是不知道哪裡觸怒了皇帝。
半響過後,趙桓卻突然問道:“此次你到諸路清軍,除了出征諸將外,其餘留守將軍都有接觸,說說觀感如何?”
秦檜面露難色,囁嚅不語。
趙桓會意,揮手道:“旁人都退下。”
諸人依命退出,制度是制度,趙桓地威嚴,卻也越來越沒有人敢觸犯。秦檜見各人退出,方向趙桓道:“陛下,以臣之見,陝西諸路將領中,當以劉錡最爲出色,餘者皆不足道。”
“不錯。”趙桓頷首點頭,很贊同他的看法。
順昌之戰的指揮者劉錡,以兩萬人破金兵十萬,威名赫赫,雖然不是中興四將,不過是資歷和指揮的大戰役不多造成,其實論起功勞和能力,遠在劉光世等人之上。
秦檜得了鼓勵,又道:“吳氏兄弟亦是將才。”
“不錯,卿言甚善。”
將才,自然不是帥才,這一點秦檜沒有明言,趙桓心裡也清楚。
“曲端,帥才,然進取不足守成有餘。”
趙桓亦是點頭。知道這秦檜雖然是人品卑下,軍事才幹也很差,不過對於一個知名的奸臣和漢奸而言,識人是最基本的功夫,秦檜此時的表現,確實是不出他地所料之外。
見秦檜張嘴欲言,趙桓卻突然向他道:“張俊如何?”
秦檜並不遲疑,立刻答道:“此人貪而殘暴,御下治軍尚可。行軍佈陣未見其長。況人品卑污,不足爲用。”
趙桓似笑非笑,看向秦檜。
秦檜只覺全身發麻,不知道皇帝又在動什麼心思。
他卻不知,自己雖然僞裝的極好,一副痛改前非。公忠廉能的模樣,其實底細早被趙桓知道的一清二楚。若論品行卑下,張俊自然是如此,但你秦某人又能強到哪兒去了。
卻聽趙桓又沉吟着道:“此人心向九弟,對朕虛與委蛇。朕心裡清楚的很。不過,就算是他一心向着朕,這樣的人朕也不能用。治軍麼,是他底下幾個大將的功勞,與他何干。這個人最善的是撈錢,除此之外別無所長。”
皇帝下了如此考語,顯然是判了張俊死刑,秦檜心中暗自慶幸,在這件事上自己沒有保留。正對了皇帝的心思。
卻聽趙恆又道:“奪了此人兵權,如何?”
這話題卻又比適才地品評更加嚴重。秦檜低頭細想,半響之後。方咬牙道:“此事需得有大臣鎮住軍心,然後以雷厲風行。不使得張俊有從容佈置的時機。”
趙恆看他一眼,問道:“此人敢謀逆麼?部下諸將,又能從他麼?”
秦檜答道:“以臣之見,張俊待士兵殘暴而寬待諸將,賞賜起來也從不小氣,是以雖然才幹不顯,卻不失將士擁立之心。謀逆他自然不敢,他部下諸將也必定不從,不過若是他轉投金人,部下受他蠱惑,加上他的親兵裹挾,未必不能成功。”
說到這裡,他眼前一亮,聲音突然變大,道:“怪不得陛下將他和他的心腹部下全部留在長安城內,卻是爲了此事。”
趙桓點頭道:“朕固然有包容之心,張俊這樣的無能庸懦之人,也不能留用。此事待李綱回來,就可操辦。”
秦檜只覺惶恐,皇帝的手腕心機,竟是到了如此地步。適才垂詢相問,看來也不過只是試探自己,其實如何處置,皇帝心中早有成算。
只是他想不明白,象處置張俊這樣地統兵大將,勢必是牽一髮而動全身,不知道皇帝爲什麼在這個時候就告訴自己。
見他臉色忽青忽白,趙桓自然知道他心中所思,因大笑道:“你不要怕,此事告訴你,就是朕信了你不會走漏消息。”
秦檜跪地叩首,泣道:“陛下如此信臣,臣惶愧無極。”
正在做作之際,卻聽趙桓又道:“只是此時同你講,倒不是沒有原故。”
“請陛下垂示。”
“樞院的黑牌已至,泰州鎮撫使岳飛接朕詔命之後,立刻用兵,已是破了劉光世部。劉光世被擒,軍隊潰敗,臨安之亂,已經是大定了。”
“啊??”
秦檜渾身一震,嘴巴張的老大,半響不能合起。
他與常人相同,不知道趙桓還用了岳飛這一張暗牌,只是知道李綱前往襄陽,部屬大軍,由荊襄下兩浙,前往平亂。
自大軍從陝西集結,然後要過關中、秦嶺、漢中,然後才能由水路加快行進。算來大軍出川就得是四月底的事,更別提到達臨安城下平亂了。
而薛強與王用誠一路急行,早就到了泰州,岳飛接詔後如何行事,此時連趙桓也並不盡然知曉。只是知道在一個月之前,岳飛接到詔書,前後只用了十天不到的時間,就將劉部大軍五萬餘人擊潰在臨安城下,又在亂軍之中,擒住了劉光世。
這樣一來,叛亂已平,江南大定,普天之下,已經沒有人能危脅到趙桓地皇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