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兄。”葉永甲來到陳同袍的住處,見他正收拾着行李,已準備走了。
陳同袍擡起頭,作作揖:“多謝葉知府這幾日招待,陳某深爲感激。”
“此番您一去,不知何日再能相見。”
陳同袍走下樓,拖着行李,一面道:“改日知府可往我揚州一行,那樣萬黨更知你的底細,便不敢肆意妄爲了。”
葉永甲聽罷,感慨道:“陳同知真是爲我着想。若無陳兄來訪,我都不知……”
陳同袍停下腳步,堅毅地看向他,拍了拍其肩膀:“這不算什麼。賢弟但要記住:難熬的時日已沒有了,只管放開手幹。”
這親切而有力的話語,葉永甲感到十分的溫暖。他遠遠望着陳同袍走出門,看他駐在寒風中的身影,眼眶不禁溼潤起來。他許久沒結交到能保有如此真情的朋友了。
陳同袍不在揚州的這段時間,卻正是過家最緊張的時候。儘管文忠助湘人順利地接過了染坊的重任,但威名尚無確立,僅靠文忠撐撐場面而已。
可文忠仍致力於扶助過家重歸正軌,還未曾顧及這些身外之物;湘人等又不敢規諫,坐視他的權力愈燒愈熾。
他表面上待文忠如同胞生大哥,說什麼都一應附和,謙恭若初,但暗地裡與管事們謀劃得起興,勢要奪權。
文忠因時常要兼顧賭坊,故欲將印信等物件全部交給湘人,令他處置染坊的公務。湘人推辭說:“湘人年輕氣盛,不懂事理,總有失策之地。不如您另擇一人來做,我稍稍參合一下罷了。”
文忠聽了此言,想着過家親眷皆是平庸之輩,且湘人本心老實忠厚,應無猜忌之心,便喚了管七爺前來,囑咐幾句,旋即將印信遞了過去。
湘人正要藉此察其心跡,見這活最終還是讓管七攬去,不免滋生不滿,有了許多意見。
管事們憤憤不平起來:“此人不過賭坊的打手惡徒,乃是流氓出身,做下不少殺傷人命的案子,今年倒裝飾得愈加光彩了!”
有的抱怨更甚:“這樣的小人竟來管我們過家人的染坊,真不知天高地厚……若縱任文忠再萬般糟蹋下去,過家的臉面還放哪擱呀!”
不僅如此,湘人素日起居,還聽到他嫂子說:“文大哥是有些過分了,叫個管七照料咱的生意,也不使兄弟你管……”
湘人亦將計就計,把推辭的那番話隱住不言,憑着過府裡雞飛狗跳、怨聲載道,和賭坊的間隙逐漸加深了。
府內既與文忠的賭坊出現了矛盾,湘人的謀略就算成功了一半。他還要進一步開展計劃,便在幾位管事的慫恿下,去向管七索求印信。
“好,你可以走了。”管七用印信朝單子上使勁一蓋,遞給那個染工,然後打出個哈欠,反手關上了門。
“他媽的,裝個掌櫃真不習慣!”他唾了口唾沫,正要坐回椅子,忽聽木門被人敲了幾敲,便折轉身子,問道:“什麼人?”
“過湘人。”
“過兄弟啊,”管七拉開門,保持着嚴肅的神色,語調平和:“整日守先兄的喪,你恐也乏累,來,坐坐罷。”
湘人走入房內,管七因喜歡他的品格,親自倒了杯茶,湘人微笑道:“七爺不必客氣。”
“唉,這麼多天恐怕都不及嘗一口好茶,也在我這嚐嚐,休要多言。”管七將茶硬放在他的手心。
湘人抿了一口,只覺苦澀無味。
“如何?”管七爺問。
湘人搖頭苦笑:“先兄捐世,悲痛至極,我這連好茶都不知其味道了。”
“好孩子……”管七爺重嘆了一口氣。
“我決定,”湘人放下茶碗,好像進入正題了,“爲了不辜負先兄的一片恩情,定要管好染坊。‘功成名就’,這可是他的遺願那……”
管七腦子機敏地一轉,猛然看向這位年少的掌櫃。這小子什麼意思?他想,他從來只看到湘人忠厚的一面,忽然半路里殺出這般招數,對此頓感驚訝,差點措手不及。甚至以爲聽錯了話,但絕不懷疑是自己會錯了意。
他咳嗽一聲,說出一段微妙的話:“肩負如此重擔,壓力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
“這是先兄的遺願。”湘人那哭紅的眼睛直視着七爺,如今已經不是可憐,反而變得有些可怕。
管七畢竟見識過風風雨雨,只怔了片刻,想道:‘這小子卻精明瞭。前時給他這東西不要,如今偏偏要和我爭起來。你過家沒賞我一分一釐,若非有文掌櫃,我怎想受你的臉色!’便準備拒不答應,讓他難堪。
“你……”管七話剛出口,突然又轉了念頭:‘我兩家是相輔相成,纔有的今日之榮。如賭氣惹了過家,賭坊便危險也。’
“七爺講。”湘人見其似在猶豫,急督促道。
“你兄長有這等大志,真不愧是名震江南的過員外。你若要繼承其志,現在必多加磨鍊啊,”管七爺說着,從桌角處拿出幾枚印信,握在手心,“空說無益,文掌櫃都囑咐過管某,我拿着印信終究不便,不如交與思興。今得時機,悉數由你掌管無妨。”
湘人不再恭恭敬敬,伸手接來印信,但仍然彎了一個深深的躬:“謝七爺不計湘人無禮。”
“拿着印信,不知孝服在身,出門方便?”管七滿懷不捨地問。
湘人道:“齊衰一年之期,若拘泥於規制,則事無一可成。若兄長在天有靈,必不願弟無所事事矣。”言罷,他又抱了拳,徑直出門而去。
不待湘人離開過府,管七後腳就出了屋,匆匆沿着甬道而行,走至門口,叫住馬棚的奴才:“我和你主子一起去染坊,速速備馬。”
那奴才愣了半天,哦哦應過兩聲,挑一匹黑馬出來。管七此時哪還在想着染坊的過湘人,心思都飄到賭坊的文忠那兒去了。
他心不在焉地跳上馬,揚了三下馬鞭,那奴才被他鞭子一晃,撲倒在地,差些捱上一馬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