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聽說了嗎,夏元龍要回來理事了……”
身任鹽課、書院參事的王鎮圭穿過過道,慢步走進裡屋,一旁儒生們的竊竊私語也同時入了他的耳朵。
“小人拜見朱院長。”王鎮圭微俯身子,拱手拜道。
“啊,晉圭坐。”朱澈眉間緊皺。
王鎮圭悄悄行到一旁,覷其動靜,卻只坐在椅子上攥着筆,紙上卻無一字。
“心事重重,不必苦捱。”他看着桌上的一張張白紙,又擡頭向他微笑。
朱澈見他看透了自己的心思,便嘆息一聲,將筆擱回筆架,草草地收去紙。
“晉圭有所不知,”他搖着頭,“他南京的人物個個心高氣傲、好高騖遠,就連夏副盟都一樣,皆非能幹實事之人。”
朱澈越說越覺得憤憤不平:“王參事試想,如無官府幫協,區區一個民間的書院,怎麼發展壯大?上次姚先生去南京本是好心,反遭衛及民百般痛罵,說我們長着媚骨。依我看,他們就是異想天開,不懂時勢!如若把前途交到這幫人手裡……書院可以不用開了。”
王鎮圭面如平湖,作揖答道:“朱院長言過了。蘇州官府經前番一鬧,已是明白事理,若趁機與之溝通,必得通力合作。”
朱澈道:“這也難了。夏副盟已從南京出發,兩日後便至蘇州,他的威風諸公都見識過了,豈敢說出半句‘不’字?到頭來還要按他的路子走。可惜蘇州俊士如林,不能自主開闢出一條康莊大道!”
“夏副盟凡事多倚仗我這個本地人,等他來後,必與在下相商。若某惹惱了一衆高賢,萬望恕罪,此亦是不得已之處也。但請院長相信,我的心始終向內不向外。”王鎮圭戳着自己的胸膛說。
朱澈大喜,連連握住他的雙手:“有晉圭這番話,愚兄無慮了。”
夏元龍騎着快馬,果然用了兩日,趕在天黑前進了蘇州城。他安排完住宿,餵了馬,一刻不停,便徑直走到書院。
朱澈聽外面叩門之聲,料定是元龍來訪,急喚廚房的雜役切牛肉、燙酒,盤碟擺在正堂的案几上,方纔整衣迎接。
“夏副盟,這些日子朱某盼星星盼月亮地等您來,心中萬分煎熬啊!”朱澈親切地說着,一面將他引入正堂。
“副盟一路風塵,恐怕吃不甚好,”朱澈把一碟牛肉拿過去,又殷勤地斟了碗酒,“因時日已晚,不得宴席款待,粗備酒肉,以示禮數,萬望莫要嫌棄。”
元龍笑道:“多日未見,反如此客氣起來了。”便先喝着酒,與朱澈閒談。言及片刻,他見朱澈來來回回只扯點家長裡短,或說些往日所經之苦難,抹鼻掉淚,根本不接元龍的話頭。
元龍一來人困馬乏,幾天着實吃不好飯,二來見其處處搪塞,需苦思話術,便狼吞虎嚥地吃起肉來,三下五除二,盤子裡已不剩一片。
他撂下筷子,打個飽嗝,旋即與朱澈說道:“院長如此招待,吾亦當以力相幫。近日南京無事,盟主特遣我至汝蘇州地界,大舉推行新政,給官府老爺們來個震天響。不知院長意下何如?”
朱澈被這突然的襲擊打了個措手不及,他緊張地看向左右,身邊卻空無一人,便開始惶恐不知所爲了。
“我知道姚教授對此看法不同,不妨問問他的意見。我們書院總要心齊,慢慢說服衆人,纔是元龍所秉之宗旨。”元龍看他已有些下不來臺,便替他把話說了。
朱澈心正慌亂,也怕元龍心如鐵石,姚效古不甚濟事,便強作微笑:“姚教授雖說與衛盟有過爭吵,但終歸是心繫百姓,實非二心,新政他自然願行。”
元龍亦笑道:“有院長此話作保,在下心裡就安穩了。今日天晚,明日再請諸公商談大計,告辭!”
朱院長應付般地挽留幾下,便放他出去了。他折返回堂,看那壺裡剩了點溫酒,嘆口氣,一味喝起悶酒,直喝到一更梆響,壺裡空了。
他又上下倒了倒,唯有兩滴酒水掉了下來,在月光下晶瑩剔透,閃着白光。朱澈不捨地將最後一口喝下,再摸摸臉,卻熱了大半。
“朱澈啊,朱澈!”他將酒杯高舉,喃喃說着,“你本以爲夏元龍是什麼頂天立地的英雄?結果只是個剛愎自用的小人罷了!我們的意見無一例外的石沉大海,還處處隨着他們的決定搖擺……那些渾人,離了官府會怎樣他們想過嗎?屁、屁都沒有!應當除了他們的籍,在名冊上除籍!王八蛋……”
朱澈罵的也夠了,怒也發了,便搖搖晃晃地起身,準備去和衆同僚談心。
剛走到內院大門,見參事僚的宋章迎過來,告訴了他一個消息:“院長,據說王鎮圭被夏元龍喚去,人現在旅店。”
“宋知事怎麼知道的?”朱澈頓覺遭了當頭棒喝,酒勁消了大半,冷汗全身直冒。
“嗐,宵禁了,街上有人打着鹽政司的燈籠過,醒目的很!”姚效古從遠處的草地上閃出來,打着竹扇,喊聲顯得有氣無力。
“話說您是不是見過他了?”宋章問。
“適才打發走了。”
“唉!院長說了什麼?”姚效古匆忙走來。
“他說要推行新政,問我可願從之,又要叫你去辯。夏元龍的詭辯人都知曉,你是萬萬敵不過他的。故而只答應幾句,不想惹是生非。”
姚效古氣得直跺腳:“朱院長,你沒事答應他做什麼?將來若要和他叫板,他就把你擡出來……這下好,大家乖乖聽令,反倒無話可說了。”
宋章也把目光投向朱澈,一攤手,那意思是“可惜”。
朱澈自覺愧疚,麪皮漲紅:“我竟忘了。事前若和衆位細談,豈至如此地步!”
“我們也不事後諸葛亮了,”宋章和姚效古紛紛安慰說,“再怎樣都挽回不得了。惟今就看王鹽課能否硬氣一回了!”
朱澈抱着同樣的期待,三人一齊看向漆黑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