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地獄更可怕的是什麼?
是你明明經歷了地獄,你卻無法證明你經歷過。
小江瓷坐在轎車的後座,愣愣地看着窗外流轉的風景,駕駛座上坐的是父親,副駕駛座上坐的是媽媽,然而一直坐在她左邊位置的龍熾,卻沒坐在他該在的位置。
從住院開始,小江瓷就沒再看見過他,他好像不跟自己住一家醫院,小江瓷曾經向護士打聽過,想知道醫院裡有沒有這麼個病人,可護士對她愛答不理的,有點躲着她的意思,對她的問話自然也是敷衍着說些“應該不在一個科室裡”的廢話,她腳不方便,不能去找,只能乾等着。
她沒等來哥哥,倒是在住院滿一個月後,被爸爸接出了院。
但出院後,他們並沒有回家,而是朝着一個陌生的地方行駛而去。
要是放在以前,小江瓷肯定會問這問那,起碼要搞清楚自己要去哪裡,可她光顧着發呆了,根本沒留心車子行駛的方向。她不問,爸爸媽媽也沒有說的打算,三個人就這麼沉默着,車內一時只能聽到輪胎碾過砂石地的聲響。
這聲響非常細微,小江瓷卻能聽得一清二楚。父母已經替她配好了助聽器,只是她還不習慣戴,感覺這東西塞在耳朵裡,不管遠近,聲音大小都差不多,她不喜歡這種感覺,像是戴了一隻人造耳,不是自己的東西,用着不方便。
可她還是不講話,她怕一講話會出錯,媽媽會再用那種眼神看着自己,她覺得現在的自己,精神已經繃緊到極致,已經很難承受那種眼神了。
等到轎車兩邊的建築物漸漸少了。她才感覺哪裡不大對,她坐直身體,伸手觸摸了一下身前的汽車座椅背,想問問媽媽,她們究竟是要去哪兒。
但在把身體前傾的時候,她看到了前方出現的牌子。
池城山精神病院。
油亮的漆牌配着古老的大門,靠牆種着一整排肥厚的指甲草。
小江瓷把身子向後一靠,把身體整個放軟,倒靠在座椅上。
注意到座椅後面傳來響動,龍靳華。她的父親,一邊打着方向盤,一邊半回過頭來。對一臉茫然的小江瓷說:
“然然,你別害怕,我和媽媽只是帶你來檢查一下,沒別的意思。這裡有專業的儀器,會對你的病有好處的。”
爸爸和朋友都叫她“然然”。只有哥哥才叫她“小乙”。
這些天,她老是想着哥哥,所以,她聽到這個稱呼後,恍惚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叫自己。
但對於爸爸的辯解。小江瓷不知道該作何反應,最後還是決定,勉強扯一下嘴角。露出一個慘淡的笑容。
……
負責診斷她的是個年近40的老大夫,一副和顏悅色的樣子,據說他是爸爸的高中同學,兩個人關係不錯,算是鐵哥們兒。這也是龍靳華帶女兒來這裡看病的主要原因之一:
他是熟人。信得過,不會把這丟人的事情傳出去。
或許是因爲這些天想得太多了。她越發敏感,對於周遭的事物,她再也做不到無條件地信任某人了。
她自己也不知道,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在單獨一個人進入大夫的問診室裡時,小江瓷還有點小緊張,不過這位大夫的確溫和,用善意的聲音對小江瓷循循善誘,鼓勵她講出自己的經歷。
她畢竟還是年齡小,警戒心很快便放了下來,慢慢地對大夫講述了自己的那段地獄歷程。
她說得很小心,也很謹慎,生怕出一點點錯漏,又被人誤解。
所幸,這位大夫從頭到尾都在認真地傾聽,偶爾地“嗯”一聲,從不打斷,這給了小江瓷莫大的鼓勵,她逐漸不再掩飾自己的情緒,講到最後,她還是掉了眼淚,伏在桌子上抽泣不止。
大夫抽了一張面巾紙給她,讓她出去和媽媽呆在一起,順便把爸爸龍靳華叫進來,大夫要跟他談話。
小江瓷拭乾臉上的淚痕,抽抽噎噎地走出門去,臨走時,她還戀戀不捨地回頭看了一眼這位大夫,這是她一個月來,第一次完整地講述了她的遭遇,沒有被人打斷,也沒有被人質疑。
被人相信的感覺真好。
父親被叫進了問診室裡和大夫談話。
問診室的牆壁很厚,隔音效果不是一般的好,兩個人談了些什麼,小江瓷一無所知。
現在,她只覺得呆在走廊裡憋悶,喘不過氣來,就弱弱地跟媽媽提議可不可以出去轉轉,媽媽看了她一眼,還是同意了,不過小江瓷看到媽媽的臉色並不是很好,也沒敢像以前那樣纏在她身邊,亦步亦趨地尾隨着她。
但她沒注意到,身後的牆角處,閃現出一隻蒼白浮腫的眼泡。
那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江瓷孱弱的背影,眼神由木然,漸漸轉爲驚喜,再漸漸轉變爲瘋狂。
那是一隻真正的瘋子的眼睛。
這時候,媽媽剛好有一個電話打了進來,但走廊裡信號不大好,所以她加快了步伐,走到可以透氣的露臺上找信號,無意間,把小江瓷甩到了自己距離十幾米開外的地方。
她一個人孑然地立在狹長封閉的走廊上,除了媽媽打電話的聲音,一切細枝末節的聲音都被助聽器放大。
因此,她清晰地聽到了,走廊裡還有另一個人的呼吸,而且,那個呼吸聲越來越粗重,越來越狂熱……
小江瓷剛感到不大對勁,像是有人在隱秘處窺伺着自己時,就聽到身後傳來一聲類似野獸進攻獵物前的尖銳咆哮!
一個上半身穿着病服打着領帶卻裸露着下半身的男人突然從身後的走廊竄出來,幾步就跑到了江瓷眼前,一手指着江瓷,一手神經質地抓着自己的腿部皮膚,嘴裡發出“嘶嘶”的聲音,像是吐着信子的眼鏡蛇,準備隨時噴吐出毒液來。
誰也不知道這個病人是怎樣從監視重重的病人區裡脫逃出來的。是打破了窗戶?是逃過了護士的監視?還是從通風管道爬過來的?
或許,這是一場策劃已久的出逃計劃?
一切的一切,小江瓷都不得而知。
然而,時隔多年,小江瓷還記得當時的場景:
自己看着他,他看着自己,恐懼的冷意像蛇一樣,慢慢盤踞到她的身體上。
和一個瘋子對視,是需要勇氣的,每個瘋子。腦中都有一個異樣的奇妙的世界,旁人無法瞭解。小江瓷根本無法理解,這個人爲什麼眼裡閃耀着這種變態的光芒。朝自己步步逼近。
她全身抖得像篩糠一樣,轉身想跑,卻被他一把抓過去,他的力氣之大令人無法想象,江瓷下半身的褲子幾下就被他撕成了碎片。掙扎,無望,屈辱,她這輩子都沒再像那樣悽慘地大哭過,喉嚨幾乎要撕裂一樣地哭喊:
“哥!!!”
小小的腿在男人散發着噁心體味的懷裡踢蹬着,撕心裂肺的喊叫卻什麼也呼喊不來:
“哥哥。救……”
媽媽聽到小江瓷的求救聲後,馬上掛掉了電話,纔回頭來看發生了什麼事情。可她一時也嚇傻了,手還保持着拿着手機貼在耳邊的姿勢,眼看着小江瓷在那人的懷裡嚎啕大哭,掙扎不休,卻不知道該怎麼把女兒救出來。
在這關鍵的時候。小江瓷內心深處隱藏的惡毒和臨危時所能發揮出的最大力量,讓她掙扎着上半身。揮起小拳頭,一拳砸碎了手邊的一個消防器材栓的玻璃!
玻璃四濺,那個瘋子被砸碎的玻璃聲刺激得愈發躁狂,拖着江瓷的小腿就把她舉到了半空,像是要把她摔到地板上!
小江瓷此時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抱住滅火器,抱住這個保護自己的僅有的工具,借瘋子把自己舉起來的力,把滅火器抓在了手裡。
她狠狠地把鐵質的滅火器瓶朝着那個瘋子的禿頭猛砸了下去!
直到聽到異響的大夫和父親從問診室裡鑽出來,才目瞪口呆地看到:
衣衫不整的小江瓷,手裡操着鮮紅的滅火器,朝瘋子的四肢和身體上抽打瘋砸個不停,她的眼睛冒着熊熊的惡毒之火,左手的手指甲因爲用力過度已經全部劈裂了,血染在了滅火器瓶身的標籤上,可小江瓷像是失去了所有的痛感一樣,瘋狂地砸着男人的身體,男人在地板上扭曲着身體,雙手護頭,抽搐不止,全然沒了剛纔的瘋癲勁兒。
大夫、父親、還有抓着手機呆立在一旁的母親,都聽到,小江瓷每砸一下,嘴裡都會瘋狂地大喊:
“去死!你給我去死!去死!”
一聲一聲的嘶吼,不止是對這個瘋子,更是小江瓷對父親,對母親,對一切不相信她的人所發出的詛咒!
她已經壓抑得太久了,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做什麼,她只知道,憋在自己體內的一股濁氣已經逼得她難以呼吸了,她必須這麼做,才能讓自己稍微好受一點。
那些欺負她的,侮辱她的,讓她失去最珍貴東西的,都去死!去死!
……
但是爲了這次情緒的宣泄,她只得到了一紙冰冷的判決書:
姓名:龍乙然
年齡:11歲
症狀描述:幻想自己曾經歷過“地獄”場景,虛擬出一個並不存在的狀況,容易衝動,有暴力傾向。
診斷:系被害妄想症,並有嚴重暴力傾向。
建議:留院治療。
這封診斷書,讓她的一生,都走向了和之前截然不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