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夜的手握緊了傘柄:“對不住,之前什麼也不知道,說了些自以爲是的話。”
狴犴莞爾一笑:“哪裡,我和你其實是一樣的人,所以纔不希望你也變得像我一樣,蜀黍也是爲你好啊,小盆友。”
敖夜頓時啼笑皆非,嗯了一聲,拱手煞有介事地道:“是,多謝叔叔教誨。”
二人靜靜地看了一會兒雨,敖夜又說:“那依你看,我是不應該繼續執着下去了?”
“你不是太固執,而是太急躁了,”狴犴擡起手……踮起腳尖,擡起手在敖夜頭上拍了拍,笑眯眯地說,“凡人一生只有幾十年,水生他奶奶卻花了十年纔等到爲我穿上嫁衣,太着急不好的,懂麼?”
敖夜錯愕道:“那要等到什麼時候?”
狴犴理所當然道:“等到你成爲龍王的時候啊,當你有了自己的地盤,沒人再來對你指手畫腳的時候,不就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了嗎?記住一句話,好女怕纏郎,萬事都具備了,你說東風還會遠麼?”
他的表情太過正直有理,敖夜只得滿頭黑線地答應了。
這邊蜀黍傳授小盆友戀愛經驗的時候,那邊知心姐姐也在開導鑽牛角尖的大盆友。
來到女幾山也有好幾天了,水生奶奶的去世雖然是件傷心事,但狴犴的牽掛總算是有了個結局,本着“讓身邊人都幸福”的聖母理念,唐小棠一直沒放棄開導辭霜,各種方法都用盡了,也沒能成功攛掇……慫恿……說服辭霜低下他其實並沒有錯的頭。
一連幾天,辭霜在她的威逼利誘下,終於不勝其擾,舉手投降,將二人冷戰的真實原因對她說了。
原來那天他們剛到女幾山,辭霜在湖邊開的一句玩笑,竟讓敖夜耿耿於懷到了半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索性出了帳篷,將他叫到營地旁的樹林裡,把話攤開了說。
敖夜問,白天爲什麼開那種玩笑,你是揣着明白裝糊塗嗎,我心裡喜歡誰,你會不知道?
唔,很好,唐小棠鼓着白眼看面前的辭霜,偷偷在口袋裡打開了手機錄音功能——上次囚牛和少昊相見的美好感人場面,她沒有拍照留念,事後被沒節操的司徒嫣反反覆覆唸叨了一個月,這回雖然沒有照片,好歹是當事人口述,怎麼也得算個紀實文學了。
【附:唐小棠新手機功能,除了通話、短信、上網三大基礎功能和遊戲、拍照、音樂三大常見附屬功能外,還有錄音、導航、閱讀等近些年推出的新功能,更可以雙卡雙待,防水防摔,前端內置微型手電,後端鑲嵌萬用小刀,側面拉開有放大鏡、PM試紙、記號筆、縫衣針、指甲銼等物,屏幕高耐磨可以當菜板,後蓋是高分子合金可以用來當錘子砸一切,攝像頭更可以拆下來做臨時監視器,有效相隔範圍爲十米,實乃居家旅行、殺人越貨之必備良品。】
“我說這不行,絕對不行。”辭霜說。
唐小棠眼皮一翻:“爲什麼?”
辭霜理所當然地回答:“我和他娘從小一起長大,怎麼說也是他的長輩,而且還是他的老師。”
唐小棠裝模作樣地摸了摸並不存在的鬍鬚,一副老學究的模樣:“說的太好了,那誰比我祖宗的祖宗還大呢,怎麼說也是我的長輩,而且還是我老師呢,怎麼能和我在一起呢,這絕對不行。”
辭霜哭笑不得:“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唉,”斟酌了一下,還是說了實話,“他和我,跟你和朱槿大人不一樣,你父母不會反對你們……”
“我媽要是知道我找了一她都得叫祖宗的男朋友,指不定得腦充血厥過去。”唐小棠真誠地看着他。
“但倘若你們真要在一起,朱槿大人是千年狐妖,又是盤古大神的親傳弟子,”辭霜認真道,“在幻世呼風喚雨,可以保護你、照顧你、讓你快樂,你父母還有什麼可不滿的呢?”
唐小棠笑了,聳聳肩:“話不是這麼說的,什麼保護你呀照顧你呀的,你就做不到麼?我嚼着吧,就南海龍王那暴脾氣,你能不能讓他兒子快樂都是次要的,你要是讓他兒子不快樂,你的末日也就快了。”
辭霜仍舊道:“就算那樣,我也不能和他在一起……”
“沒人稀罕和你在一起,”敖夜的聲音冷不防從身後傳來,“你這麼不願意和我在一起,那成,你一個人陪小棠姑娘去見狻猊吧。”
辭霜脊背一僵,愣是連頭也沒敢回,唐小棠一臉慘不忍睹的表情。
敖夜和狴犴談過以後,似乎想通了很多事,語氣平靜得聽不出喜怒哀樂:“勉強你也得不到我想要的東西,今後我們各走各的,見了面我仍然尊稱你一聲老師,也希望你面對我時銘記身爲一個臣子的本分。”
辭霜沉默不語,敖夜笑容滿面地朝唐小棠道:“接下來的路有辭霜將軍和狴犴爲你保駕護航,我就不跟着去拖後腿了,多保重,有任何困難隨時到南海來。”
唐小棠同情地看了看辭霜,應道:“知道啦,有空我也會去坐坐的,代問你父王母后好。”
敖夜領着蝦兵蟹將們撤退了,狴犴耙了耙溼透的頭髮,對着雨後平如明鏡的湖面低聲說:“永別了,月桃。”
又留戀地望了一眼五光十色的湖泊,他化作原形,一頭通體虎黃、頸後鬃毛油黑的巨獸,慢吞吞踱步到唐小棠身邊,腦袋向後一甩,示意她騎上來。
“嘿,看樣子我這成就有希望拿啊。”唐小棠興高采烈地翻上去騎着,狴犴馱着她飛起。
辭霜默默跟上,問:“什麼成就?”
唐小棠掰着手指笑道:“把他們哥兒九個都騎一遍的成就唄,現在已經騎過囚牛、睚眥、蒲牢、霸下還有狴犴一共五個啦,嘲風昏迷着沒機會。”
辭霜險些一個跟斗栽下雲頭去。
狴犴抖了抖腦袋,看着腳下越來越小的村落,似乎還有些不捨,唐小棠問:“要去跟水生道個別嗎?”
狴犴搖了搖頭,辭霜代它說:“孩子總要學着自己長大的。”
唐小棠心想也是,也就不再提,三人越過重重雲霧,朝着日落的方向飛去。
C市,唐家老宅。
自打那日在朝歌山被霸下一掌擊碎了肩膀,千千就被莫名出手相助的口罩男帶到了一處空房中安置下來,每日都有穿着白大褂的醫生被蒙着眼睛帶來,爲她治病治傷,然後又被送走,口罩男每次必到場,即使是她脫衣服的時候也不避諱,一肩倚着柱子遠遠地看着。
半個多月了,醫生來了四五撥,摘了眼罩的第一反應都是下意識往後退,等仔細觀察了她臉上的瘡後,又才稍微放心了似的,請她脫了衣服檢驗傷情。
在漢中逗留的短短几天,她已經知道這具新的身體得了治不好的病,渾身的鮮紅瘡斑令看得見的皮膚肌肉變形,也令看不見的臟器功能衰竭,除了用激素進行延命治療外,沒有別的辦法。
瘡斑,臉上和肩上的燙傷,她的靈魂已經和這具身體一樣殘破,這回又被霸下一掌打得肩骨盡碎,每一個醫生看過都是那句話——瘡和燒傷都治不了,肩膀以下必須截肢。
但那口罩男不無論如何不接受這個診斷,不斷請來新的醫生,不斷聽到殘酷的審判,孜孜不倦。
第五個醫生也被打發走了,千千終於受不了了,她的肩傷一天比一天疼,只能靠止疼片緩解,口罩男一直不肯爲她安排截肢手術,醫生們無計可施,最多給她掛幾瓶葡萄糖,幾天下來手背上也已經被戳了一排針眼。
“你到底想把我怎樣?”她氣憤地問,“把我救回來,又不讓大夫給我治療,你只是想折磨我侮辱我嗎?”
這房子被佈下了強大的結界,根據她的經驗,佈置者至少是小神的級別,若她沒受傷,倒能輕易逃脫,可如今這身體又是傷又是病,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口罩男靜靜地站在門邊,說:“我要治好你。”
千千煩躁地道:“治?怎麼治?你沒聽大夫說了治不好嗎?你把我關在這裡,每天不能見光,除了飯菜就是止痛藥,你到底還想折磨我多久?”
口罩男仍然重複那句話:“我要治好你,不管花什麼代價,我都會治好你。”
千千默然,病痛折磨得她精神憔悴,眼神模糊,雖然很努力想看清那人,但大口罩無情地遮住了他大半個臉,根本無法分辨那是誰。
能請來這些洋大夫,證明這人在濁世頗有些權勢,但自己似乎並不認識濁世的什麼大人物,他究竟是誰?
“這些醫生都治不好你,那我就去請神農後裔來給你治。”口罩男道。
千千無奈一笑,蠟黃的臉上滿是汗痕:“神農後裔?實話告訴你吧,我就是從漢中逃出來的,神農後裔……第一武……說我的病,是治不好的,只能用激素……”
口罩男漠然打斷:“你知道用激素的下場是什麼嗎?”
千千對激素一無所知,茫然搖頭。
口罩男說:“滿月臉,水牛背。”
千千皺眉問:“什麼意思?”
口罩男搖了搖頭,答非所問:“你不是一直希望自己能變美嗎?別再想激素的事,我會想辦法治好你的。”
千千簡直想摔東西了:“連神農後裔都治不好的病,你要怎麼治?你治啊!你沒聽到剛纔那大夫說嗎,我的肩膀已經廢了,廢了是什麼意思你明白嗎?”
口罩男緘默不語,千千又說:“你要真想我好起來,就給我找個活人來。”
“不行!”口罩男猛地一聲拒絕,“你不能再做那喪盡天良的事了!女媧……女媧娘娘已經知道你的所作所爲,你再這樣下去,會令自己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的!”
千千心中一詫——他竟然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似乎還對自己的過去也一清二楚,他到底是誰?
口罩男的聲音微微發顫:“你濫用女媧娘娘交給你的法術,開罪了少昊、顓頊,和神龍之子們結下了血仇,連盤古大神都想殺了你,你——你再不回頭,就誰也救不了你了!”
“那你爲何要救我?”
千千半倚在牀上,喘息着問:“連女媧娘娘都拋棄了我,所有人都恨我……你爲何要救我?”
寂靜降臨在這個充滿血和消毒水味道的房間裡。
過了很久之後,男人終於說:“因爲我曾經承諾過,哪怕所有人都唾棄你,我也會一如既往地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