顓頊站在落雲臺邊的棧橋上,俯看着下面人頭攢動一片混亂。
他臉上、身上血跡斑斑,右手還在微微痙攣,心裡好像空得能灌進風去,又好像滿滿的全是怒火,灼燒着所剩無幾的理智。
自己真的出手了。
那一刻滿心想的都是“殺了他們”“殺了他們”,竟容不下任何一點其他的念頭,看到他們,就好像受盡了嘲笑,他們的眼神、表情和每一個動作,似乎都在傳達一個意思——我們是多麼的親密無間、多麼的幸福甜蜜,而你……
你只是一個卑微的可憐蟲罷了!
卑微得沒有人會將你放在眼裡,卑微得除了五帝這個頭銜外一無所有,卑微得沒有人會愛你在乎你,卑微得不配擁有愛!
——但是高陽,你不一樣,你和大家……都不一樣。
一個月前與叔父的長談,當時少昊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彷彿還回蕩在耳畔
——你的痛苦會一直糾纏着你,你無法解脫,盤古大神雖然將重任交付給小棠姑娘,但終究是遲了一步,她或許能救我,救陛下,救羲和望舒,惟獨無法救你。
是的,她雖然是盤古大神欽點的救世主,能化解上身之間的恩怨情仇,能讓女媧放過追殺了三千多年的共工,能讓伏羲安心地將螭吻託付,能讓須女含笑瞑目,能讓神龍之子們各自擺脫噩夢、重拾笑靨;甚至連已經死了的朱槿,都能被他從十殿閻王的手中搶回來!
但……她終究救不了自己。
——我一直不敢告訴你,就是怕你失去希望,變得更加痛苦。
說這話時候的少昊悲慼的神情讓他覺得自己是那麼的可悲,叔父、伏羲陛下,他們都知道真相,卻一直都……不肯告訴自己!
——數千年前,我與陛下在太皞宮品琴時,陛下就曾預言過我們每個人的劫難,往後的千餘年中,陛下說過的話,都逐一應驗,軒轅沉睡,伊耆迷失,伏羲神殿垮塌、陛下自己變成了石頭。
——高陽,你心高氣傲,目空一切,當初與共工不睦便是你自己種下的惡果,以你的的性子,莫說妖怪凡人,就是神,也沒有幾個入得了你的眼。
——你的劫,便是孤老一生!
“憑什麼……憑什麼?”他迷茫地喃喃自語,“這世上無惡不作、喪盡天良的人,尚且有人願意愛他們,憑什麼……”
憑什麼我就不配擁有這種甜美的感情,憑什麼!
蒼天要降罪於神,爲何不先降罪於那些十惡不赦之徒?!他們纔是不配去愛、不配被愛的人不是嗎?!
心高氣傲目空一切又怎樣,他有那個資本!他是伏羲的後裔,是五帝之一!論樣貌論能力,他不輸給任何人!他有資格去瞧不起地上那些碌碌無爲的螻蟻不是嗎!
爲何——爲何要剝奪他愛的權利!
廣場上的人已經被鳥官們驅散,好好的一次選妃,最後無疾而終,來的都是些不堪入目的女人,唯一能入得了他眼的,卻根本不是來找他的!轉輪王幽慈……她喜歡的,竟然是那個凡人小子!
可悲、可笑、可怒!他堂堂顓頊高陽,竟然還比不過一個乳臭未乾的黃毛小子,這等奇恥大辱,足以叫這有眼無珠的女人死上一萬次!
“嘎!”大雕的聲音在靠近,氣流捲起一陣風撲面而來,他微微還神,看到囚牛和少昊二人坐在白雕的背上朝這邊飛來。
又是一對怎麼看都無法理解的戀人,一個又聾又瞎,一個除了彈琴唱歌什麼也不會,他們都能幸福,爲何自己不能?
心裡的變化,絲毫不差地表現在了臉上,那是近乎仇恨、癲狂、崩潰的表情,囚牛越看越膽戰心驚,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能讓顓頊變成這副模樣。
“顓頊大人!你身上怎麼會有血,發生了何事?”囚牛大聲詢問。
顓頊傲慢地昂了昂頭,不願回答。
大雕落在棧橋上,囚牛扶着少昊下地,那手牽手的動作再一次刺激了他。
這世上每個有瑕疵的、殘缺的甚至骯髒醜陋的人都能幸福,只有自己……
想到這一點,怒火就無法控制!
“喂!”
對面的顓頊毫無徵兆地一掌拍來,裹挾着凜利的掌風,將兩側的葉片切得漫天狂舞,囚牛大驚失色,正要將少昊推開,卻反被橫臂攔在了身後。
只見少昊擡起右手,凌空一抹,環繞着他和囚牛形成了一個泛着金光的球形壁障,顓頊狠狠一掌打來,撞在上面,反而被“啵”地一聲彈飛數尺,後背撞在日耀宮的門柱上,吐出一口血,摔在了地上。
“高陽,你太令我失望了!”少昊輕而易舉地化解了顓頊的掌勁,連一根頭髮絲也沒有損傷,無光的雙目中倒映着艱難撐着地面爬起的顓頊,怒不可遏道,“起先我還只是擔心,現在看來,你已經徹底走火入魔了!”
囚牛驚愕地望着眼前這一幕。顓頊被少昊的金鐘罩反彈回去的力量震傷了心脈,每動一下,嘴角都不斷地往外溢血,染紅了鞋面、衣裾和地板。但即使是受了這樣的傷,他臉上也沒有半點痛苦之色,只一味地瘋狂、瘋狂得像是要把少昊這個至親之人也置於死地。
顓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手捂着心口,冷笑起來:“走火入魔?就因爲我和你們都不一樣,所以就是走火入魔了?我只不過做了我想做的事,就從你的驕傲,變成令你失望了?”
看到囚牛伸手去握少昊,本意是想要將這些話轉述給他,但就連這一點點的親密,在顓頊的眼裡,也被無限放大,變成了無法忍受的東西。
“你們都不能體會我的痛苦,只會在一邊說些無用的話,其實心裡,都不知道嘲笑過我幾百幾千次了吧?”顓頊的表情幾近瘋癲,仰頭大笑時,聲音也格外的刺耳,“你們都嫉妒我,嫉妒我優秀,然後又憐憫我,憐憫我孤單,你們這些人,虛僞得令人噁心!”
少昊大聲喝道:“還不清醒一點!難道真要自甘墮落不成!”
顓頊哧地一聲笑起來,笑到一半又被滿嘴的血嗆得咳嗽,囚牛看着不忍,想上前去攙扶,卻被少昊緊緊握着手掌,無法抽出。
“自甘墮落又如何,反正我的痛苦永遠不會結束,”他狠狠咳出一口帶血的痰,挽袖子擦了擦嘴,冷冷地道,“蒼天棄吾,吾寧成魔!”繼而仰頭髮出一陣狂肆的大笑,真氣涌動,音傳百里,震得整個樹冠都索索作響。
“高陽!”
“顓頊大人!”
在少昊囚牛的呼喊聲中,顓頊毅然決然地從落雲臺上跳了下去,王袍的斗篷逆風展開,如鷹翼般,消失在視野之外。
少昊沉沉地嘆了一聲:“劫數難逃啊……”
而在客房中,朱槿與稍後聞訊趕來的嘲風、負屓、螭吻四人齊心協力,總算是保住了幽慈一命,但顓頊那一掌用了十成的力道,下了狠心要取她性命,雖是僥倖沒有死,能否醒來,卻難說得很。
唐小棠去了一趟漢中,第一武夫妻倆回阿慧老家去了,府上的管家給了她一堆療傷的藥,用在瀕死之人身上,也沒什麼效果了。
“想不到閻王也有命將不保的時候,唉……”嘲風累得一屁股坐進椅子裡就不想起來了。
負屓接過鳥官遞來的茶喝了一口,問:“我雖沒見過閻王,料想他們的修爲也不會太差,不然如何鎮得住地府中那些厲鬼,會是誰傷她那麼重?”
房中數人均是默默不語。雖然黃綺回從剛纔進門開始就一言不發,但大家多少猜得到一點玄機——能將閻王打成重傷的,絕非一般的人物,在這金天神樹中,還有少昊和顓頊能做得到;而事發時少昊與囚牛在一起,那麼唯一的嫌疑,就落在了顓頊頭上。
但顓頊爲何要打傷幽慈?沒有人知道答案,就連親眼目睹了事情經過的黃綺回,也很難說得清。
唐小棠殷勤地給朱槿捶了一會兒背,又接過廚房送來的壓驚湯,來到黃綺回面前:“喝點熱湯去睡會兒吧,幽慈應該不會有事的。”
黃綺回面無表情地搖搖頭,手裡緊緊抓着丹鳳朝陽笛。
小悅撇撇嘴道:“上次來就看顓頊大人怪怪的,見到別人卿卿我我,那眼神恨不得能殺人呢,我看這次就是沒忍住,把黃少爺和轉輪王當成秀恩愛的小情人,惱羞成怒大開殺戒了。”
唐小棠忙碰碰她,示意她別再說些刺激黃綺回的話了,小悅嘆口氣。
“娘,二爹!大哥他們來了!”螭吻從門外跑進來。
朱槿險些氣炸了肺:“再叫一聲二爹爺剁了你!”螭吻吐吐舌頭,一臉孩子氣的表情,躲到唐小棠身後去了。
少昊在囚牛的攙扶下走了進來,房中衆人都忙行禮,少昊一擺手:“不必多禮,那位姑娘傷勢如何?”唐小棠於是將情況對他說了一遍,囚牛聽得心驚:“顓頊大人打傷的是閻王?這——這可如何是好?”
三個弟弟都以“你不是第一個這麼想的人”的表情看着他,螭吻說:“如果被下面那些人知道,衝上來討說法可怎麼辦?要怎麼解釋纔好?他們會善罷甘休嗎?如果交手,我們和他們哪一邊的贏面比較大?顓頊大人嗚嗚嗚……”還沒嘮叨完,唐小棠已經捂着他的嘴把他推到一邊去了。
少昊坐在牀邊,二指爲幽慈號脈,愁眉不展地道:“高陽一時想不開,竟闖下此等大禍,若地府中人真要上金天神樹來討個說法,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顓頊他人呢?”朱槿一腳踏在椅子扶手上,歪靠着不爽地問。
少昊輕輕搖頭,囚牛答道:“顓頊大人在落雲臺上襲擊我們未遂,然後就逃走了。”
小悅嘟着嘴道:“希望他不會又跑去幹什麼傻事……”話音未落,腳下地震一般搖晃起來,嚇得驚叫一聲,負屓忙扶住她肩膀。
“怎麼回事!”
房中的桌椅都震得嘎吱嘎吱作響,杯中的茶水左右晃盪,灑得滿桌都是,多寶格上的瓶瓶罐罐有的重心不穩,鏘地一聲摔成了碎片。
嘲風與螭吻衝出門外去看,只見東邊一處樹冠中竄出一團雪白的東西,在天上咻咻咻地亂飛,緊接着一個棕紅色的身影也從樹冠中飛出,兩者在空中一會,同時消失不見了。
震盪停息下來,屋內衆人驚魂未定,嘲風就臉色難看地進來,宣佈了一個更壞的消息:“他把蘇妲己放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