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勺在藥碗裡碰出噹啷噹啷清脆的響動。
“……唉,所以我說你們兩個,都是不坦誠的人,活該的。”幽慈一邊攪着還冒着熱氣的傷藥,一邊嘆氣。
黃綺回半躺在孟婆小屋的木板牀上動彈不能,半個時辰前他剛被朱槿狠揍了一頓,差一丁丁點兒就掛了,幸虧朱槿意識到自己錯怪了他之後馬上施救,分出自己原本也所剩無幾的妖力替他修復受損的臟器,又趕緊叫來幽慈幫忙,才把他給救活。
雖說來的時候做好了必死的準備,但怎麼也不要以這種方式去死吧。
孟婆生前精於岐黃之道,地府又多的是罕見的草藥,這一碗療傷聖藥喝下去,休息一兩天也就沒事了。
幽慈吹涼了藥,舉勺子去喂,黃綺回慌慌張張伸手來接:“我自己喝就可以了。”幽慈也就沒有勉強,看着他咕嘟咕嘟喝完了藥,才說:“我去叫他進來,你們把話攤開了說,別相互猜忌,崆峒印夾在中間難做,你自己也兜一身傷。”
黃綺回點點頭,幽慈接過空碗就出去了,不一會兒,朱槿走進來,臉上的表情極度不自然。
“抱、抱歉,之前誤會你了,”朱槿彆扭得要死了,一手抓着頭皮,把一頭紅髮揉得亂七八糟,“我太沖動了,沒問清楚就動手,對不起了。”
黃綺回面無表情地聽完他的道歉,冷不丁說:“那天在中山醫院天台上,你說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了,要我照顧好小糖糖。”
朱槿眉毛動了動,不知道他要說什麼,也不好在剛錯把人打趴下以後就又發火,只好哼哼唧唧:“是有說過……”
“這句話的前提是你不在了,”黃綺回摸了摸腫起來的半邊腮幫子,說話有點漏風,“既然你沒事,也就輪不到我來照顧她什麼的。打起架來我不是你的對手,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更何況在小糖糖心裡,我只是個好朋友,永遠也只是個好朋友而已。”
朱槿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語氣終於誠懇了起來:“我說真的,對不起。”
黃綺回說:“我白捱了你一頓揍,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什麼事,你說吧。”
“對她好一點,不要再對她發脾氣了。”
朱槿深吸一口氣,心頭五味雜陳,用力點點頭:“行,我一定做到,不論發生什麼事,再不開心也不會對她發脾氣。”
黃綺回像是放下了心頭一塊大石,舒心地笑了,然後說:“孟婆告訴我今天就是她去忘川之源採返憂花的日子,天黑以後就上路,我們跟着她,她會帶我們去長返憂花的地方,至於能不能摘到,摘到以後能不能活着出來,就看造化了。”
“我們?”朱槿懷疑地看着他,“你也要去?”
黃綺回理所當然地回答:“那當然,我是陰陽師,對付厲鬼是我的專長,多少還是能幫點忙吧!”
朱槿的表情糾結了:“可你……”自己可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腳,唯一能幫得上忙的人竟然被自己親手揍得爬不起來。
黃綺回倒是十分大度,沒有趁機挖苦諷刺,只是拉上被子躺了下去:“休息到晚上應該能下地,明天就收假了,我也不想拖着不能回去上課啊。”
朱槿在屋裡又站了一會兒,才說:“今日你於我有恩,日後有機會,我定當回報。”也不管牀上的人聽到沒有,轉身打開門走了出去。
當晚,天剛擦黑,黃綺回就下牀穿鞋,準備上路。孟婆熬製的傷藥效果很明顯,他已經不怎麼痛了,只是還有點乏力,好在陰陽師也不是個肉搏的職業,以朱槿那能令天翻地覆的本事,他不過是去陪襯一下,應該問題不大。
孟婆取來一個小揹簍,見他們倆站在屋前,就說:“不行不行的,你們這樣子去,一定會被他們吃了的,這衣裳褲子也就算了,小夥子身上一大股生人氣兒,去了只會變成那些厲鬼的腹中餐吶!不行不行。”
朱槿本身已經是鬼,問題倒是不大,黃綺回卻是大活人一個,來之前顓頊就提醒過唐小棠,活人的生氣會吸引厲鬼,所以纔會有司徒長琴給的那一堆符……
“就是這個?”朱槿回了一趟封印,把他那個如異次元空間一樣的揹包提了出來。
黃綺回翻出來時沒用上的太監服裝,三兩下套上,再從符紙堆裡揀出一張紅的,口水舔舔,拍在腦門上。
朱槿:“……”
黃綺回又撿了一頂紅纓帽子戴上,扶正,說:“這下沒問題了。”
孟婆滿是褶子的臉上露出忍俊不禁的笑:“這麼一來倒是像個鬼了,大仙要不也換一換?”
朱槿臉上的嫌棄之情絲毫不比當初唐小棠的要少,不過礙於任務需要,他還是硬着頭皮把另一件給換上了,不太合身,肩膀太窄袖子太短,根本活動不開。“這麼小。”朱槿嘖地抱怨了一聲,看看對面黃綺回的衣裾也吊在小腿上,心理平衡了——大家都不合身,湊合湊合吧。
孟婆於是帶着兩個冒牌的小鬼上路了。
從奈何橋頭順着忘川之岸逆流而上,很快就到了一處猶如一線天的狹窄山谷入口,孟婆解釋道:“這就是忘川的源頭了,所有被判永不超生的魂魄都被囚禁在這裡,永無休止地互相廝打,直到徹底魂飛魄散爲止。”
黃綺回望着那被黑霧籠罩的山谷,終於覺得有點“陰曹地府”的感覺了,便問:“那他們如果悔過了,還能不能出來?”
孟婆呵呵一笑,說:“悔過?他們若是會悔過,也就不會被關在這種地方了,他們都是些泯滅了人性、喪盡了天良的人,生前燒殺搶擄無惡不作,連自己至親至愛的人也能痛下殺手,活該……活該永世不得安寧吶。”
說這話時,孟婆渾濁的眼中似乎蘊含了一些別樣的情愫,對山谷中那些魂魄,不全然是唾棄、憎恨和輕蔑,更像是抱有惋惜、憐憫之心。
“你們兩個跟好我,有人問話不要回答。”孟婆交代了最後一句,揹着揹簍涉水走進了山谷。
山谷中四周都是黑霧,時濃時淡,雖看不到半個魂魄,卻能聽到許多人的聲音,或怒吼,或痛呼,或撕心裂肺,或歇斯底里,其中還混雜着噗嗤噗嗤的雜聲,讓人眼前情不自禁地就浮現出血肉模糊的畫面。
走着走着,終於有厲鬼出現在了前方,身上全是血,右手裡還抓握着一條人的手臂,嘴裡嘎吱嘎吱不知嚼着什麼,光聽聲音就頭皮發麻的了。鬼問:“老太婆,你又來了?後面那兩個是什麼東西?”
孟婆不理他,朝前走,那鬼往旁邊一讓,放她過去,朱槿正要跟上,卻被他伸手攔住了:“慢着,你看起來像個人物啊,來跟我比劃比劃怎麼樣?贏的人可以吃掉對方,怎麼樣?”
朱槿用眼角不屑地掃了他一眼,吐出四個字回敬他:“你太弱了。”
那鬼“嘿”地一聲鬥志就上來了,噗地吐掉嘴裡沒嚼爛的骨頭,露出猙獰的笑:“你才死幾天就敢這麼囂張,在這裡除了項麻,我還從沒遇過對手呢,看不起我是吧、唔——”
突然胸口一陣劇痛,低頭時只見一隻手從心口處插了進去,齊腕沒入。
“聽不懂人話嗎?”朱槿手一抽,連着他的心臟一起扯了出來,用力一攥,鮮紅的血立時如飛濺的顏料,染得他滿頭滿臉都是,無名鬼帶着不可思議的表情倒地氣絕。
黃綺回吹着臉上的符紙說:“看起來你一個人也完全搞得定。”
朱槿難得謙虛一回:“一個兩個沒問題,如果來一羣,還是得靠你們家祖傳的鎮魂曲。”
三人繼續往前走,有了那一身新鮮的血,接下來遇到的幾個厲鬼都沒有再冒冒失失地撲上來,對於長期生活在這裡的鬼來說,一個陌生的面孔帶着新鮮的血液出現,無疑是一種危險的象徵,他們雖然嗜血好鬥,但並不愚蠢,試探水深的事還是交給別人去做比較好。
孟婆手無寸鐵,又是個弱質女流,一路雖有不少鬼輕蔑地叫她老太婆,老媽子,卻沒有一個敢攔她碰她,朱槿在後面看着越發的好奇了,這女人到底強在什麼地方,來忘川之源能像逛自家花園一樣輕鬆?
很快地,答案來到他的面前。
當黑霧逐漸退散,前方的景象逐漸清晰,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自地下噴涌出來的泉水,猶如煮沸一般,不斷向四周溢出,以泉眼爲中心方圓一丈都是淺灘,水波盪漾着,匯入河道,成爲忘川。
淺灘的水清澈無比,可以看見泥沙及長在泥沙之間的纖細花朵,白如雪的花瓣彼此相連,在水中搖擺,猶如一隻只金魚。
孟婆卸下揹簍:“這就是返憂花,大仙可摘取一朵,待出了忘川之源再吃。”
黃綺回好奇地指着那些返憂花問:“花長在這裡,難道不會被那些厲鬼摘去吃了嗎?”
孟婆輕輕搖頭:“他們都是罪孽深重之人,一旦碰了這返憂花,就會徹底灰飛煙滅,與世無存。”
“也就是說將他們流放到此,原本的目的就是爲了讓他們不堪忍受,甘願灰飛煙滅吧?”朱槿彎腰掐了一朵,心不在焉地揉了揉,丟進嘴裡吃了。
孟婆大驚失色:“大仙!不能在這兒吃啊!”
朱槿冷不防被嗆到,咳嗽着問:“在哪兒吃不是吃,爲何不能在這兒?”
孟婆拍着膝蓋跳腳道:“哎喲大仙啊,你這一吃,渾身陰氣散了,整個忘川之源的厲鬼就都知道你來了,他們還饒得了你嗎!”
朱槿臉色一變,伸手指掏喉嚨,已經嚥下去吐不出來了。
有那麼一瞬間,整個忘川之源都安靜了下來,所有厲鬼都嗅到了霧氣中那一絲與衆不同的味道,繼而紛紛露出仇恨、嫉妒的神情,循着氣味的來源奔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