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屓憤然反問:“把點蒼筆給她的話我怎麼辦?”
須女漠不關心地說:“那就只有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有情況!師徒反目?唐小棠蹲在牆腳,打起十二分精神偷聽。
只聽屋內嘩啦一聲,似乎是桌上的杯盞被掀到了地上,負屓喘着粗氣,怒不可遏地大吼起來:“天外隕鐵、肥遺之羽、寒松露、儷水金……這些都是我找來的!都是我冒着生命危險找回來的!是你說自己要用,我纔不顧一切地去找,現在你卻說要把鑄好的筆給長琴?!”
唐小棠心裡一咯噔,有點明白過來——這什麼點蒼筆八成就是負屓和司徒長琴這對師兄妹反目成仇的禍根!自己會莫名其妙穿越過來,又撞見這一幕,一定不是偶然。
“爲師一開始確實是想要自己用,你也是爲了爲師才冒死去尋找這些罕見的冶鑄材料的不是嗎?”
“是、是這樣沒錯……”
“還是說你其實只是自己想要點蒼筆,卻又不知道鑄法,才假裝是爲了爲師,等筆鑄好之後,就殺了爲師自己奪得點蒼筆呢?”
負屓頓時大驚,連忙辯解:“弟子絕無此意啊!”
須女卻冷笑起來:“絕無此意?那你剛纔問爲師你怎麼辦,是何意?”
負屓沒有出聲,大概是不知該如何解釋纔好了。
“爲師本來只打算試探一下你,沒想到你果然私藏野心,要不是朱槿今日來找我,告訴我你在外頭做的那些事,我真會以爲你是一個尊老愛幼的好徒弟、好師兄!”須女也越說越氣憤起來,鏘的一聲不知摔了個什麼。
“什麼叫我在外頭做的那些事!我做什麼了?”負屓失控地大叫起來,“那狐狸是來告狀的?我做了什麼,你怎麼不讓他來和我對質?自打兩千年前拜入你門下,我做一件違揹你意志的事嗎?琅琊宮裡裡外外都是我在收拾,你的衣食起居是我在打點,而你卻更偏愛長琴!這我都認了!到頭來你還懷疑我私藏野心要殺你,你——!”
須女大喝一聲:“放肆!”就連蹲在窗外的唐小棠也嚇得一個哆嗦。
負屓閉嘴不再嚷罵,須女一掌拍在桌上:“我意已決,出去!”
唐小棠馬上竄回司徒長琴的房間裡躲起來,剛關上門,就聽到隔壁的門吱呀一聲開,然後驚天動地地摔上,忍不住又打了個寒戰。
負屓七竅生煙地走了,沒一會兒須女就到隔壁來,推了推門,沒推開,於是敲門:“長琴。”
一連喊了幾聲,唐小棠才假裝被吵醒了地回答:“哎,師父,什麼事啊?”
“你已經睡下了?”
“是啊,師父有事找我?稍等我這就起來。”
須女馬上說:“不用了,你睡吧,明天再說。”
門外端着油燈的影子飄了回去,唐小棠坐在炕上,這時才發現自己渾身都被汗溼透了。
明天……明天會發生什麼事呢?須女與負屓師徒刀劍相向?還是負屓一怒之下把自己這個小師妹給剮了?
唐小棠把棉被裹在身上,在炕上抖到了天亮。
第二天天氣晴朗,唐小棠起牀後出去找吃的,不見負屓,應該是去取點蒼筆了,須女在屋外的空地上站着,左手背在身後,右手在空氣中描繪,指尖劃過的地方,都留下了一道墨色的痕跡,連點成線,連線成筆畫,最後變成一個個潦草的漢字,浮在空氣中,有種異樣的美。
“師父。”唐小棠乖乖上前打招呼。
“起牀了?”須女半回過頭衝她微笑,“昨晚睡得好嗎?”
唐小棠心裡又哆嗦了下,忙低下頭回答:“睡得很好,多謝師父關心。”須女發現自己昨晚在聽牆根的事了?還是每個早上起來,他都會這麼問一句?負屓也說他偏愛司徒長琴,否則也不會把貼身丫鬟收爲徒弟,呃、這一點上來說,他和朱槿還真是物以類聚啊。
須女擺手揮散了空氣中的字,含笑走向她,攬過她的頭靠在自己懷裡,溫柔地說:“沒有外人在的時候就不必這麼拘束了,你這個年紀不正是向長輩撒嬌的時候嗎?別害怕,我已經不是你的主人了,你完全沒必要和我保持那麼遠的距離。”
被一個長得像女人一樣漂亮的男人摟在懷裡的感覺……還真是微妙啊,唐小棠覺得自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又不敢脫身逃開,怕露出破綻,以須女的能力,一旦發現自己的小徒弟換了個靈魂,還不馬上把她剁了啊。
“師兄呢?怎麼不見他練功?”情急之下,唐小棠忙問。
“你師兄去衡山火神處取一件東西,要過午纔會回來。”須女不疑有他,答道。
負屓還是去了,那證明他冷靜下來了?
上午的時間是教授時間,須女給唐小棠講了一大堆符咒術的知識和技巧,聽得她頭昏腦脹,昏昏欲睡,卻又不得不強打精神認真聽,那些深邃的詞語在完全沒有基礎知識的情況下被灌進耳朵裡,無疑是一種折磨。
好容易熬到了中午,負屓回來了——兩手空空地回來了。
“怎麼回事,”須女漂亮的臉孔板了起來,“爲師讓你去取的東西呢?”
負屓一聲不吭,身上傷痕累累,像是剛經歷了一場惡鬥,須女卻對他的傷勢視若無睹,也毫不關心,還是唐小棠覺得於心不忍,忙插到中間去:“師兄怎麼受傷了,先坐下來,我去房裡拿繃帶和傷藥過來。”
就她回房拿藥的短短一會兒,大殿內的師徒二人又吵了起來,唐小棠還在臺階下面就聽到他們對罵的聲音,忙抱緊了懷裡那包東西,加快速度登上臺階。
負屓一手捂着胳膊上的傷口,憤然衝自己師父吼道:“我說了是不小心弄掉了的!你愛信不信!”
須女冷笑一聲,嘲道:“琅琊山盡歸我管,從來也沒聽說過有欽原出沒,分明是你把東西藏了起來,僞造了這一身的傷來矇騙我,負屓,我果然還是太信任你了。”
唐小棠一進門,二人默契地閉嘴不再爭吵。
負屓身上有七八道傷口,全都皮開肉綻十分猙獰,唐小棠連他被一劍穿胸的慘狀都見過了,這種程度自然不會手抖,蹲在他椅子前,將藥粉小心地抖在他傷口上,負屓疼得嘶地一聲抽涼氣,唐小棠又扯了繃帶給他一層層包好。
在她忙活的這期間,須女一直站在旁邊冷冷地看着,唐小棠偶爾會問綁得會不會太緊了,負屓都搖搖頭。
“師兄傷成這樣,今天就好好休息吧,有什麼事放着我來,吃過了嗎?”唐小棠一邊整理剩下的繃帶一邊問。
負屓還沒來得及搖頭或者點頭,須女就冷笑道:“這種虛僞的小人你完全不用理會他的死活。”
“你……”負屓頭上青筋暴跳,忍無可忍地要跳起來動手,唐小棠趕緊死死按住:“師兄別衝動!不管怎麼樣你身上的傷總不是假的吧,你坐着別動,我去廚房把飯菜熱一下給你端過來。”
伺候受傷的負屓把飯吃了,唐小棠又端着碗筷去廚房洗,邊洗還邊想自己真是有夠倒黴,爲了一塊崆峒印碎片,居然要伺候這傢伙兩回,回頭非得讓他變回原形駝自己飛兩圈不可。
須女揹着手走進廚房:“長琴。”
唐小棠嚇得手一滑,碗摔回鍋裡濺了一身的水,須女忙上前來,掏出自己的帕子給她擦:“你可以不用做這些粗活的,放着讓你師兄去做就行。”
這偏心也偏得太明顯了吧,唐小棠暗自嘀咕,嘴上卻只能說:“師兄受傷了嘛,休息也是應該的,而且我們都是師父的徒弟,沒理由所有活兒都讓師兄一個人做。”
須女比她高了不少,蹲在她面前,認真給她擦着身上的污漬。
須女問:“你知道他爲什麼會受傷嗎?”
唐小棠佯作不知,搖搖頭。
“爲師拜託火神祝融用世間極爲稀罕的材料爲你鑄了一支筆,但你師兄他對此十分嫉妒,想要將那支筆據爲己有,所以今天我派他去衡山取筆,他纔會故意搞得一身傷回來,”須女十指芊芊如蔥管,在女徒弟的臉頰上輕輕拂過,眼神說不出的溫柔,“欽原是崑崙山的鳥,根本不可能出現在琅琊山,你師兄那個人啊,嫉妒心重,偏偏又不會撒謊,你根本不用同情他。”
真的是這樣嗎?唐小棠望着面前這便宜師父,總覺得他似乎沒有一見面時候看起來那麼漂亮了,仔細看的話五官依然精緻無可挑剔,但卻透出一股讓人不喜歡的味道來。
她感覺負屓不是那樣的人,要說理由和根據那也是完全沒有的,只是一種直覺,直覺負屓並不像須女所說的那麼壞。
“那筆呢?”她問。
須女嘆了口氣:“他說落在最南邊的山頭上了,說是這麼說,一定是被他藏了起來。”
唐小棠抿着脣不說話,心裡卻轉過無數個念頭——世上無絕對,自己雖然不清楚他們師門當年的矛盾,但既然是朱槿來告了狀才惹出來麻煩,那她總有義務查清楚不是?是非曲直,一定會有個說法,反正也回不去。
唐小棠並不知道自己做了一個和當年司徒長琴一樣的決定,就是去把筆找回來,冥冥之中,命數自有天定,哪怕是換了靈魂,有些事也還是無法改變的。
下午是自由時間,負屓不知去向,唐小棠偷偷溜出了琅琊宮,跑到山前的平臺上,隔着雲霧找到了最南邊的山頭,習慣性地要用崆峒印飛過去,結果沒有效果,這纔想起自己現在用的是司徒長琴的身體,沒辦法,只好用腳走過去了。
琅琊山主峰距離目的地其實不算太遠,加上下山有路,走起來還算方便,但唐小棠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爬上南邊的山頭時,迎接自己的非但不是那珍貴的點蒼筆,反而是一頭通體墨黑,面目猙獰的龐然巨獸。
是饕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