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珠知道自己的名字,已經是自己長得有桌子那麼高,爹爹開始抱着她寫字的時候了。
她的世界從來就沒有聲音,沒有孃的搖籃曲,沒有爹的咳嗽聲,大一歲的姐姐嘴巴開合,她一點兒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直到某天突然開竅,爹爹在地上寫了“紅珠”二字,指了指她,又寫了“爹爹”二字,指了指自己,她忽然就明白了那些橫豎撇捺的含義,它們組合在一起,就可以代表身邊的人、事物,甚至是想象中的某些東西。
或許是上天對她的憐憫,紅珠學習寫字的進步非常快,開始只能表達幾個簡單的詞,後來又學會了常用的短語,到十二歲那年,終於可以用筆和紙跟姐姐說話了,再後來就又無師自通,領悟了脣語,只要面對着說話的人,不管他們說什麼,她都能用眼睛聽到了!
但能聽到,未必是一件好事,紅珠常看到姐姐拄着柺棍在田埂上練習走路,身邊有一羣小孩兒朝她嚷嚷,用石頭木棍什麼的扔她,或者把她撞倒在田裡再一鬨而散。即使沒有學過罵人的話,她也能感覺出,那些人對姐姐說的,一定不是什麼好話。
她聽不到,所以沒有人罵她,姐姐聽得到,所以姐姐成天被欺負。
她很想問一問那些人,爲什麼要罵姐姐,爲什麼要欺負姐姐,難道就沒有別的什麼話可以說了嗎?
直到遇見那個人。
一個秋雨過後的早晨,紅珠揹着揹簍上山拾菌子,無意間轉過頭,發現身後不遠處竟然站着一個陌生男人,正笑容滿面地對她說着什麼。
從沒見過陌生人的她嚇得差點連揹簍都不要地就跑了,男人說了什麼,也根本無暇去看。
一個多月後兩人又在溪邊碰了面,當時她正在洗澡,想跑也沒法跑,又無法做聲讓他別過來,只得躲在一塊石頭後面,求饒似的看着他。
男人瞧見她扔在石頭上的衣服,頓時明白自己失禮了,抱拳躬了躬腰,轉身走了。
打那以後她總會時不時地碰見那男人,男人一如既往地笑容滿面,也不會說那些罵人的話,而是問她叫什麼名字,是不是村裡的人,讓她不要害怕,自己沒有惡意云云。
漸漸地,紅珠不再害怕這個陌生男人,他們經常在天氣很好的午後坐在溪邊的石頭上聊天,男人似乎去過很多地方,見多識廣,隨便想到什麼便能滔滔不絕地說上一刻鐘,而她只需要面帶微笑地聽,同時不斷在腦袋裡思考,他說的這個是什麼那個又是什麼。
有一天男人突然問她:“你爲什麼從來不開口和我說話,是不是你們村裡有規矩,不許和外頭的人說話?”
她猝不及防,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但男人很快又說:“我有一天從你家門口過,聽到你在唱歌,你的嗓音那麼好聽,簡直比林子裡的百靈鳥叫的還要好聽,真的不能和我說句話嗎?”
紅珠望着一臉殷切的男人,心中忽然涌起一陣悲傷——原來他喜歡的是姐姐。
姐姐雖然雙腿畸形不能走路,但歌喉卻是一等一的好,因爲姐姐曾對她說過,方愈哥哥愛的就是姐姐那美妙的嗓音。
他喜歡的是歌喉動聽的姐姐綠珠,而不是她這個聾啞女紅珠。
“說這話可能有點唐突(紅珠心想,唐突是什麼意思呢),”男人的臉上突然露出一種介於羞澀和窘迫之間的微妙表情,吞了吞唾沫,說,“你願意嫁給我嗎?”
紅珠怔忪地望着他,看懂了他的話,心裡想的卻是:他果然也和方愈哥哥一樣,聽了姐姐的歌聲,就想要娶她爲妻。
男人兀自不察她心中受到的打擊,繼續眉飛色舞地說:“我可以對天起誓,我一定會好好對你的!絕不會移情別戀,就算將來你老了,病了,我也會陪在你身邊,不離不棄。”
“你從小在山裡長大,難道不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可以帶你到處走走,外面有很多好看的好吃的好玩的,像我之前跟你說過的糖人兒、風箏、皮影戲,我們可以一起去看!”
“其實從我第一次見到你那天起,就隱約覺得你是我一直在找的人,到現在我更加肯定了,告訴我你的名字,我要上門提親!”
紅珠被他最後那句話嚇得臉色煞白,一邊哆嗦一邊搖頭,狼狽地轉身逃走了。
男人或許在後面叫了她幾聲,也或許沒有,總之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有見過那個男人,也再聽不到那些有關外面五花八門的趣事,生活突然變得格外寂寥。
她在心裡期盼男人會再出現,和過去一樣,坐在河灘上給自己講故事。
同時,她又在心裡祈禱男人不要再出現,如果他真的娶了姐姐,把姐姐帶走了,她一個人留在這個村子裡,就再也沒有人會和她說話了。
你爲什麼偏偏愛上姐姐呢?紅珠在心底悲涼地想,每次和你聊天的人都是我啊,姐姐連你是誰都不知道,甚至笑話我說你是我想象出來的人,而你爲什麼偏偏愛上了她呢?
眼淚順着眼角流淌下來,打溼了枕頭,身後的綠珠動了動,似乎是被她的哭聲吵醒了,伸出手臂來將她抱住,紅珠順勢轉過身去,臉埋在姐姐懷裡哭了起來,綠珠像個慈愛的母親一般摟着她,一手輕輕撫摸她的背,哄她入睡。
綠珠知道妹妹有心事,但紅珠不說,她也就不問,只在她半夜躲在被子裡哭的時候默默將她抱在懷裡。
方愈曾半開玩笑地問,該不會是紅珠妹妹有了意中人,卻被人瞧不起了,所以才傷心難過吧,綠珠嘴上警告他不要胡說八道,心裡卻信了七八成,紅珠從小就無憂無慮,耳根子清淨心也純粹,這個年紀隔三差五掉眼淚,也只可能是有了喜歡的人。
可這個人會是誰,綠珠這個姐姐心裡是一點譜也沒有,村裡就那麼幾戶人,年紀相當的少年郎也就那麼幾個,從來也沒見紅珠留意過誰。
“會不會就是那個來無影去無蹤的神仙呢?”
午飯依舊是唐小棠下廚,綠珠紅珠姐妹倆在院子裡種了幾棵青菜,紅珠頭天又摘了些山裡的魚腥草回來涼拌,倒是讓唐小棠過足了一把吃家鄉菜的癮,吃飽喝足後紅珠搶着去洗碗,綠珠這纔有空和唐小棠說說妹妹的那點事。
綠珠聽了她的話,一臉似是而非:“我也想過,但神仙是什麼樣的人,怎麼會看得上我們這些凡人,簡直是想都不用想的事,被拒絕了也不奇怪吧?”
這一點唐小棠簡直太同意了,當初自己暗戀朱槿的時候也是這樣,覺得對方何等高大自己何等渺小,根本不敢奢望,覺得一旦開了口,必然是會慘遭髮卡的。
但話又說回來,朱槿並沒有因爲她是個反應遲鈍又有點笨的凡人丫頭就嫌棄她,那麼紅珠口中的神仙,說不定也未必會嫌棄紅珠呢?也許紅珠只是在心裡覺得這段感情沒未來,腦補的長河一瀉千里,把自己給弄鬱悶了也難說啊。
唐小棠把自己的猜測對綠珠說了,綠珠想想也是,就拉住正要回裡屋去的妹妹的手,問:“最近怎麼沒聽你說起那個會飛的神仙了?”
紅珠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煞白,掙脫了她的手跑進裡屋,一頭撲在了牀上,綠珠被她嚇一跳,趕緊拄着柺杖跟進去,要將她抱起來問她怎麼了,可紅珠就是把臉埋在枕頭裡,說什麼也不擡頭。
她不擡頭看,綠珠自然也沒法問,頗爲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
“讓我來試試。”唐小棠湊到牀邊,抓過紅珠的一隻手,像當初和少昊說話那樣,在她手心裡寫了幾個字。
他想見你。
寫着四個字的時候唐小棠是抱着賭一賭的心態,如果不幸自己的猜測全盤錯誤,那也沒損失不是?
但紅珠馬上擡起了頭,臉上一道道淚痕,眼神說不出的可憐,唐小棠看着她,彷彿就看到了半年前的自己,握着她的手,幾乎都能感受到她此刻的心情,一定充滿了矛盾。
“你不想見他嗎?”唐小棠問。
紅珠點點頭,然後又飛快地搖了搖頭,唐小棠又問:“如果他來見你,你願意見他嗎?”
紅珠一臉難過地看了看坐在身旁、神色中充滿了擔憂的姐姐,最後咬着嘴脣點了點頭。
她的這個小動作沒有逃過因爲不方便進姑娘家臥房、而站在門外的第一武的眼睛,趁唐小棠給紅珠擦眼淚的功夫,第一武說:“你們姐妹倆長得真像,如果並肩坐在一塊兒可真有點不好區分。”
綠珠笑了,說:“愈哥兒也說我倆長得像,不過他說了,他就瞧上我唱歌好聽這一點,願意和我一輩子,你說連我這不能做活的都有人喜歡,紅珠手腳勤快,人又聽話,出了這村子,得有多少人爭着喜歡吶。”
第一武笑道:“那是,我這種出門就迷路,連自動提款機都不會用的人,不也娶到老婆了嗎?”
“……你們兩個就不要自我吐槽了好嗎?”孤家寡人的小悅表示壓力略大。
那邊唐小棠忽然問:“綠珠姐姐,紅珠說有話想和我單獨聊聊,我可以帶她到封印裡去一會兒嗎?”
綠珠欣然應允:“當然可以,紅珠願意把心事說出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唐小棠得到許可,對紅珠一笑:“走吧,帶你去私人聊天室。”
紅珠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姐姐,然後輕輕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