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萬騎兵緩緩通過凌源谷時, 楚月看着兩邊列陣整齊的東契丹大軍,心中微微有些緊張,卻仍是擡眼暗中四處打量, 不知賀琛是怎麼與東契丹談判的, 能讓東契丹放棄如此好的機會。
舉目四望間, 楚月眸光倏然在一處山頭上頓住, 只見那山頭上站着一個偉岸的中年男人, 身後是一面黃底紋飛鷹的巨大王旗與山間的其餘小旗不同,他淡淡地負手站在山頭,看着大軍緩緩前進。
那人雖只是靜靜站在那裡, 可是那周身散發的一種氣質卻是叫人無法忽視,負手站在高處, 是一種睥睨的氣勢, 深沉的眸光銳利如刀, 冰冷的,卻是沉穩的, 好像……似曾相識。
似曾相識。
楚月的心中一動,不由多看了幾眼,卻見那男人的目光一轉,帶着一種犀利的刀鋒看向楚月。
靠。楚月心中暗咒了一聲,忙慌亂收回目光。
…………………………
安然無恙地走出凌源谷, 便是幾日不眠不休的奔襲, 直到到了宋景暄被圍困的玉龍嶺附近方纔停下。
風雪冰天, 厚厚的積雪已沒了半個靴子, 可老天依舊沒有收手的意思, 賀琛援軍到達玉龍嶺的時候,又開始飄起了大雪, 若是等積雪沒過靴子,不說是人,便是騎兵也是寸步難行。
賀琛下令大軍原地休整,同時派了幾組兩人小隊出去,在這茫茫雪源中尋找宋景暄大軍的所在,好聯繫兩軍裡應外合商議對策。
鵝毛般的大雪紛飛,寒風呼嘯,高高的雪堆後頭,賀琛終於是走到了楚月的身邊。
“可還撐得住?”
賀琛伸出手臂,握住楚月的手。
“用不着小瞧我。”楚月輕笑,反手握住賀琛的手掌,也是冰涼。
“最快明日就是決戰,跟着我。”賀琛的脣角淺淺勾起,任由楚月抓着自己的手搓着。
楚月悠悠應道:“知道啦,倒時候做你的貼身護衛還不成麼?肯定寸步不離。”
“不。”賀琛的手掌一抽,大掌將楚月的雙手包裹在掌心,沉聲道:“是讓我,做你的貼身護衛。”
楚月的心中微怔,垂下眸吸了吸凍得通紅的鼻子,小聲道:“這麼聽着,怎麼想我是你的累贅一樣。”
賀琛的手臂倏然一擡,勾住楚月的脖子壓到胸口,捏了捏她的臉頰道:“你本來就是我今生最大的累贅。”
“你纔是累贅,不然我也不會到這兒來。”楚月低啐了一口,推開賀琛輕捶了一下。
賀琛低笑,“我只願做你心中最大的累贅纔好。”
“油嘴滑舌。”楚月脣邊的笑意羞赧卻難掩欣喜,不經意轉過頭去,看見站在另一邊休整的方夢蟬,含笑的明眸不由微凝。
如今這裡最憂心如焚的,應該就是她了吧。
楚月的腳步微動,想上前去,可想到今後可能會有的局面,終究是收了回來。
大雪漫天,寒風呼嘯,天色將暗的時候,終於有小隊回來帶回了宋景暄大軍的消息,並帶了聯絡的副將回來傳達宋景暄的作戰計劃。
楚月在旁聽了兩句,果然不出賀琛所料,宋景暄要趁着援軍方至後契丹軍還沒有準備的情況下,左右夾擊,攻其不備,於破曉時發起進攻。
爲了形成夾擊之勢,宋景暄大軍和賀琛的援軍都要連夜轉移到有利陣地,是以在短暫的休整後,援軍再次朝玉龍嶺裡頭連夜悄悄推進。
天邊露出第一絲亮光的時候,飛雪稍減,大軍終於堪堪按時繞到了後契丹軍隊的後方高地。
“報,後契丹大軍並無異樣。”
派出查探敵情的斥候回來道。
“傳令下去,大軍準備開戰,等宣王大軍吸引住後契丹大軍的注意力後,我們就衝下去!”
連日的行軍,賀琛的面上有被寒風磨礪的粗糙,再找不到那種奢靡的優雅,卻是添上了一種從不曾有的堅毅,直挺着脊背騎在馬上,沉聲吩咐。
“是!”身後的副將參將低聲應和,有傳令兵下去傳令。
不過是片刻間,楚月的耳邊便隱隱聽見前方有聲音傳來,漸漸清晰,雖然隔着一大段距離,卻是含着震天的威力與氣勢。
開戰了!
楚月握着繮繩的手緩緩 ,一種緊張又振奮的感覺在胸腔中蔓延開來。
賀琛與副將和幾個副將下馬,匍匐上最高處往俯視戰局以觀察最佳出擊的機會,楚月亦緊緊跟上,同賀琛一起趴在積雪上往下看去,只見下面黑色的一片,隔着尚未完全停歇的風雪,乍一眼看去甚至分不清敵我。
“景暄……”
耳邊有壓抑的低低聲傳來,楚月側頭看向一旁方夢蟬,只見她睜着眼睛怔怔地看着下方戰場,抓在積雪上的指尖屈起,將一把雪緊緊握住。
楚月的眸光微黯,轉過頭看向身旁的賀琛,徐徐伸出手偷偷握住了他垂在身側的手掌。
賀琛沒有回頭,只是盯着戰場的眸光微閃,然後反握住楚月的手,緊緊地,重重地握了一下。
昨夜那個宋景暄副將帶來的消息,在與後契丹軍對峙的着幾日中,宋景暄的人馬一直處於下風,如今三萬兵馬只剩一萬,在加上兩萬援軍纔不過三萬,而後契丹十五萬主力軍則還剩下十萬,此一戰靠的,不止是驍勇與戰術,還有肯能會到,也可能不能趕到的五萬勝州駐軍。
天光一絲一絲破出雲層,楚月伏在雪地裡,手腳已漸漸凍得沒了知覺,眼中卻是清晰地映着下方那紅色的程軍帥旗,似乎還能夠清晰地看到在下方拼殺的一萬程軍將士,看着他們一個個倒下,血肉橫飛,即使在江湖上見慣了殺戮的人,依舊無法阻止心中的微微顫慄。
“程軍聽令,殺啊!”
微微的恍惚中,身邊的人影一空,楚月慌忙跟着上馬,幾乎是無意識地,跟着大軍一起從高低上調轉馬頭,往山下衝去。
“跟着我。”
耳邊,是熟悉的低沉嗓音,楚月有些艱難地轉過眸去,看到的是賀琛幽沉卻堅定的眸光。
“嗯。”楚月點頭,手中的長劍劃出一道雪亮。
積屍草木腥,血流川原丹。
楚月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上戰場,也從來不曾想象過戰場的樣子。蒼茫雪原,厚厚的積雪被鮮紅染紅融化,馬蹄在屍體上踐踏而過,似乎能聽到骨骼斷裂的聲音。
耳邊是震天的喊殺聲,眼前是一片紛亂的血紅色,屍山血海不過如此,兵器的冷光劃過間,是一條生命的收割。
鮮血浸染雙手,擡手揮劍直刺皆已是多年習武的反射動作,手臂僵硬如木,卻將劍緊緊握住。
有極細的線在眼前扭曲纏繞而過,輕描淡寫間取人性命。
楚月怔怔回過頭,只見賀琛端坐馬上,沾染了風霜的面容間幾滴血珠點綴,如死神一般幽詭卻邪肆。修長的手掌間難得握上了一柄寒劍。
“跟着我。”
楚月看到他的嘴脣微動,然後猛一抖繮繩,朝楚月奔來,手中的寒劍揮舞間,如至無人之境,身後,是新榮阿昌緊跟而上的身影。
手起劍落,噴濺出血珠無數,大約真正的殺到麻木,便是這樣一個狀態,連神思都已經模糊,唯一的念頭就只有一個殺字,靈魂抽離,甚至感覺不到痛。
不知過了多少個時辰,也許是從清晨到中午,楚月停下來喘氣的時候,擡眼看到的是程軍的帥旗,眸光一轉,原來是拼殺中,他們已與宋景暄匯合。
淡金色的戰甲錚錚,宋景暄手執□□跨馬立於帥旗之下,便是染了全身的斑斑血跡也擋不住那種大帥銳利威嚴的霸氣。
“勝州援軍什麼時候到。”宋景暄問道。
“最快應該比我們晚一日到,我在凌源谷口留了人,只要東契丹不耍詐。”
雖然從凌源谷走有風險,但是若援軍不能從凌源谷走而晚一天的路程過來,那麼他們也沒有過來的必要了。
宋景暄點了點頭,餘光不經意從賀琛身後的楚月身上劃過,然後微頓。
楚月朝宋景暄淡淡地點了點頭,也不避什麼,就緊緊地跟在賀琛的旁邊。
短暫地喘了一口氣,卻不代表戰事停歇,手臂已經沒了知覺,楚月從盔甲下撕下一塊布將劍與手掌綁在一起,用牙將結拉緊間有血腥的味道充斥口間。
血染白雪,屍橫遍野,彷彿永無止境的殺戮,一點一點將劍刃捲起。
程軍的圈子越來越小,宋景暄的眸光微沉,黑眸往向遠處的後契丹王旗,倏然揚聲下令:
“先鋒營聽令,跟本王衝!”
語畢,轉頭看向賀琛,只一眼,深沉而鄭重。
賀琛的眸光一幽,然後點了點頭。
楚月的心中略一怔愣,轉眸間看到方夢蟬被兩個親兵護衛中間,卻另有兩個死死攔在她的面前,不讓她踏出一步,方夢蟬卻並沒有掙扎,只是看着宋景暄帶着先鋒營殺出一道血路,如一支離弓之箭,身體僵硬。
心中油然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楚月猛地轉頭去看宋景暄的方向,只見他帶着先鋒營的人劈開重重後契丹大軍,方向直指後契丹的王旗!
“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