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拂過,落葉蹁躚,幾片泛黃的葉子越過高牆輕輕從裂縫的石桌上劃過。
“爲什麼不讓我殺他?”寬大的霜色長袖中寒光一閃,一把小金弩從袖中滑落手中。
“本官的枕邊人兒心頭砂,旁人自然是碰不得的。”
低沉醇厚的嗓音悠悠然然,青蓮的色袍角一閃,斑駁的青石桌幫便又多了一個身影。
“枕邊人心頭砂?”淡然的嗓音微波,“她是個女人?”
“然也。”修長的身影微斜,賀琛毫不嫌棄地靠在染了青苔的桌上,精緻的脣邊勾起一抹笑意,
“方纔一見,你有沒有覺着她倒化屍水的模樣特別俊?”
“倒是個殺伐果決的,”霜色衣衫男子的眼中浮現出方纔的情境,殺人毀屍一氣呵成,連着眸中也半分遲疑也無,女子能做到這樣極少。
眸光一擡,霜色衣衫的男子看向賀琛,“她似乎什麼都不知道。”
“嗯。”賀琛應了一聲,想起方纔楚月聽到質子之事一臉茫然的樣子。
“看她位居要職,若是將來動手,想必是極好的助力。”霜色衣衫的男子道。
“嗯。”賀琛的眸光幽深,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阿昌來見過你了?”
“是。”聞言,霜色衣衫男子的冷淡眸中劃過一絲暖色,“他自小生活在寧京,年紀尚淺,定是給你添麻煩了,本是想勸他回去的,可他卻是倔得很……”
“最多一年,”賀琛的面色平淡,可眸中卻是幽深似海,“我一定帶你出去,阿恆。”
霜色衣衫男子的眸光一頓,然後脣邊勾起一絲弧度,“是,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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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亮,遠處山色如影如黛,薄霧未褪。
“駕!”兩匹輕騎飛速馳過官道,在一岔路口倏然勒馬。
“小楚,走哪邊?”翎白問道。
坐下的駿馬意猶未盡地踏着馬蹄想要前進,楚月勒着繮繩道:“裴城彭城皆通雲州,走哪邊走可以,你想去那裡,聽你的。”鑑於翎白在京中的良好表現,楚月很覺着出京後該獎勵他一把。
翎白想了一下,然後轉頭很直白地問道:“論酒樓,哪裡好?”
“這倒是不知,但裴城多花街柳巷,彭城的菊海是一絕,此時秋正濃,秋菊正盛,正是彭城賞菊會之時,又正當武林大會,各色人物雲集,想必在吃食上絕不會太差。”楚月道。
聽到楚月的分析,翎白心中霎時明瞭,“那就去彭城,我記得去年羅慕生到雷州帶的就是彭城的菊花糕。”
楚月失笑,“你的記性倒是真好,那便就去彭州,正好隱星閣在哪兒有個分舵,方便傳訊。”
“走吧,駕!”
輕塵飛揚,兩道身影漸漸隱入晨霧之中,良久,輕塵落定,偶有幾個莊稼人趕着牛車經過,皓日當空之時,又有三匹輕騎奔馳而至,其中一個氣質沉穩的開口問了與翎白一樣的問題:
“主子,走那邊?”
………………
秋高氣爽,暗香浮動,一團團盛開的秋菊豔麗如絨球,成片地蔓延開來,仿若絕美的地毯織就。
人頭攢動,彭城一年一度的秋菊會由來已久,每每都能吸引一大批的遊人,此次又正逢雲州武林大會即將召開,相鄰的彭城便愈發熱鬧了。
“小翎,你看哪兒!”楚月伸手指向一盆擺在亭中的菊花道:“那是墨菊!”
“嗯。”翎白從手中的菊花糕中擡頭,“那花擺在中間,想來名貴地很,不能吃。”
“是不能吃。”楚月有些懨懨地收手,果然,跟吃貨面前沒法兒裝風雅。
菊海乃當地豪紳的一個園林,每年菊花最盛之時便會無償開放。楚月與翎白進城之時已是正午,再用完飯到這菊海已是晚了,正好趕在了高峰期。
瞧着那如織的人羣與當空的秋日,楚月晃了晃手裡的扇子有些意興闌珊。
“你是……玉少?”
正考慮着要不要打道回府間,一個猶疑不確定的聲音在身旁響起。
面上倦容一掃,楚月的脣角揚起,溫潤如玉:“正是在下,不知閣下是?”
“真的是玉少!”
那人身揹着大刀,一看便是江湖人士,見着楚月承認,面上一臉的又驚又喜,“玉少您真的還活着!”
你才死了!
楚月的眉梢幾不可見地抖了一下,“哦,本少倒不知,本少何時死過?”
“您已有一年多的時間了無音訊,江湖上許多人都說你死了,也有人說你隱居的,還有人說您看破紅塵出家的,另一個說法是因爲紅顏知己慘死所以心灰意冷出家的……”
“呵呵,那這位仁兄現在你可看清楚了,本少既沒有死,也沒有隱居,更沒有出家,本少不過是因爲家裡的一些小事所以這一年沒有在江湖上行走而已。”清風明月,俊逸溫雅如玉,淡笑着將話說完,楚月拱手告辭,瀟灑地轉身留下一個背影。
“行了,小翎咱們走了。”楚月心情燦爛地拉着翎白從人堆裡迅速離開。
“不看菊花了?”翎白茫然問道。
楚月一笑,“剛纔已經看完了。”
久不出江湖,上回在明月湖上抓人販子的時候才知道,江湖上竟然開始傳她的“死訊”了!
正好這回出京,當然得好好證明一下自己得死活,前日隱星閣又將武林大會的請柬送到她手裡。反正她也是要經過雲州的,既如此耽擱一兩日在武林大會也沒什麼。
“回客棧?”
“好,回客棧。”
說是回客棧,可到底到個新地方不好好晃悠一圈怎可能安心回客棧,一路東看西逛的,待楚月與翎白真的回到客棧的時候,已經是夜幕下降。
奔波勞累數日,楚月回客棧的第一件事便是叫小二打了熱水上來沐浴,而後纔下去大堂吃飯。
“小翎,三日後雲州武林大會,明兒個我們便先趕去雲州一趟,然後再走水路從月州上岸去落雲山。”
酒足飯飽,楚月淡淡同翎白交代着路線。
“落雲山,降龍寨?我們回去看義父麼?”翎白拖着腮問道。
“先不去,等我在裡頭調查完之後再回去。”楚月道。
“降龍寨不是咱們自己的地方嗎?爲什麼要調查?”
“噓!”看着翎白那毫無戒備就喊出來的樣子,楚月的頭皮一緊,壓低嗓音道:“輕點聲兒!”
眸光掃過四周,確認無異後,楚月繼續道:“誰說降龍寨是我們的?□□七十二寨野心勃勃,不過是面上歸順義父,你還指望它能聽我的?”
翎白的眸光澄澈,道:“可□□羅說將來七十二寨早晚是你的。”
“呸!”楚月低啐了一口,“你不是最看不順眼那隻花蝴蝶嗎?怎麼關鍵時候就回回信他!”
“好了,”楚月將筷子往桌上一放,“隱星閣的消息來了,降龍寨寨主的壽誕就在八日之後,咱們從武林大會過去剛剛好,到時候早些查完,咱們也好去拜見義父。”
“嗯。”翎白點了點頭,“要知會□□羅麼?”
楚月頓了一下,眸中微黯了一下,“他身在江湖,自己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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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東昇,夜涼如水,楚月同翎白在大堂裡吃完飯,又給隱星閣傳了個訊,想着明日還要趕路,便早早回了房間。
“明日辰時出發。”推門前,楚月同翎白道。
“嗯,小楚你記得買乾糧,我要肉乾。”翎白淡淡訴說着對趕路這兩人日中大餅的不滿,推門進了自己房間。
“知道了。”楚月笑了下推門進自己的屋子,方反手將門掩上,便卻屋中的氣息有異,手掌飛快一翻扣住暗器,楚月倏然轉身出手,“誰……唔……”
溫熱的胸膛健壯,楚月尚未轉過身便叫人制住了手箍進懷裡,熟悉的味道縈繞鼻尖。
“阿月……”低沉醇厚的嗓音在耳邊響起,賀琛的雙脣從身後攥住楚月的耳垂輕輕舐咬着,“幾日不見,可有念着我。”
“放開!”楚月狠狠一掙卻一點效用也無,“賀琛你好大的膽子,身爲錦衣衛指揮使不在京城當差,竟擅離職守!”
“哪裡有?”賀琛的脣放開楚月的耳垂,緩緩在她的臉頰上游弋着,“南邊的私鹽猖獗,是皇帝親自下旨叫我暗查的,說來也巧,正好與阿月同個方向呢。”
“哼。”楚月冷笑,“南方確實有私鹽走私,可向來他們自己也有一個度,從來不犯朝廷的怒,怎你一上任,南邊的私鹽就到猖獗的程度了!”
“阿月果真冰雪聰明,”賀琛埋頭在楚月的頸窩裡蹭了蹭,倏然雙手一動將楚月攔腰抱起到了牀上。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阿月莫非真的不想我?”溫熱修長的身軀覆蓋而上,賀琛支着腦袋在楚月的臉頰旁,指尖輕輕在楚月的衣襟上滑過。
“想你去死!”手心的寒光一閃,楚月等的便是這一刻,握緊了手裡的飛鏢就朝賀琛的咽喉刺去,既然出了京,那因公殉職死在外頭也沒什麼了。
乾淨白皙的指尖輕輕攥住了飛鏢的尖頭,賀琛的手腕一轉,那飛鏢便成了一團廢鐵叫勁氣震了出去。
賀琛將楚月的雙手縛住,指尖輕拂過楚月的冷然眉眼,“阿月,你曉得我是不會傷你的。”
楚月冷冷地看着賀琛,也未多掙扎,斥道:“真不想傷害我就滾出去!”
“阿月。”賀琛輕輕抽調楚月腰間的衣帶捆上她的手腕,低沉醇厚的語調尾音揚起,“等一會兒,你便不會想叫我出去。”
別有聲調的“出去”倆字叫楚月霎時臉頰微紅,賀琛幽沉的眸中一點冷光閃爍襯着勾起的脣角,竟生出一種邪肆感覺來,待楚月再一看,又回了那優雅的模樣。
“我一定會殺了你的!”楚月咬牙切齒。
“嗯。”賀琛幽沉的眸底晦暗的光芒一波,悠悠地看着楚月,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若阿月真有那個本事,我到也清情願。”
腰間一道真氣入侵,賀琛的手指自楚月的腰間拂過,便封了她全身的真氣,微微俯下身,賀琛的舌尖自楚月的脣間飛快舔過,“良宵苦短,阿月,咱們可要惜時。”
變態!楚月的雙手緊握,撇過頭去閉上眼眸。
脣間溫熱,熟悉的氣息輕輕噴在面頰上。
楚月的手掌愈發握緊,死死地偏過頭去想要躲開賀琛在臉上游弋的嘴脣,一滴清淚毫無預兆地滑落臉頰。
鹹澀的味道在脣齒間散開,賀琛的動作驀地一僵,幽深的眸中暗光沉浮,擡起身來道:“你……當真不願?”
“你說呢!”楚月睜開眼,紅着眼狠狠地瞪向賀琛,“你個變態,我早晚會殺了你!”
劍眉微皺,賀琛看着身下之人眸中冰冷的恨意,心中緩緩動搖,然後忽然擡手將楚月的衣襟掩上,扯過錦被將她蓋好。
利落地翻身下牀,賀琛在楚月暗隱着微訝的眸光中慢條斯理地整好衣衫,擡頭道:“阿月,你總歸會是我的。”
仿若宣誓,又仿若審判地留下一句話,賀琛轉過身打開房門離開。
“你……”楚月有些怔愣,原本以爲……
就這樣便放過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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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火通明,隔壁的上方中,新榮淡然靠與花幾一旁,阿昌坐與桌旁,卻是隱透着焦躁,時不時地擡頭看向門口。
“新榮……”阿昌有些艱難地開口,“你說主子和那姓楚的,是不是……嗯?”
阿昌的尾音微揚,連着眉梢也動了一下。
“休得胡言!”新榮的眸光一瞪,“主子乃成大事之人,怎會……怎會……”
眸光倏然微弱下,想起自家主子近期對楚月的態度,新榮的心裡還真是沒底,低聲喃喃:“古來帝王,有男妾者亦常有之……”
阿昌的臉色一變,本是尋求安慰,卻不想倒是被證實了,“喂,怎麼連你也覺得主子是斷袖!”
新榮絞在胸前的手臂一鬆,站直身道:“不是你先說的!”
阿昌一拍桌子亦站起身,“喂,我是要你……”
話音未落,房門倏然被推開,青蓮色的衣角一閃,賀琛已靠在了榻上。
“主……主子。”阿昌的面色慌了一下,方纔的話應當沒被聽見吧。
賀琛優雅地靠在榻上的引枕上,幽沉的眸子緩緩自阿昌與新榮的面上掃過,瞧得兩人心中發毛,然後開口道:“若是女子被強奪了清白,會怎麼樣?”
“啊?”新榮與阿昌聞言皆一愣,卻在賀琛不耐的眸光下立即反應過來。
阿昌皺眉想了想,道:“可能會就此從了吧,以前在寧京的時候聽說有家貴女被人污了清白,所以教家裡強壓着嫁了過去。但也有些後宅規矩重的,會教家裡的長輩處死。”
“是,”新榮點頭,補充到:“平常女子還有會自盡的,前兒個戶部侍郎李文逑的兒子在城外搶了個民女回家,還沒半夜就被丟上了亂葬崗,聽說是自己觸柱而亡。”
自盡?怎麼都是死的?賀琛的眉心微蹙了一下,倏爾又想到楚月貌似只想他死。
“難道不該都是從了的嗎?”賀琛想起那些風月戲文裡的事兒,“欲迎還拒,半推半就。”
新榮的表情有些彆扭,突然覺着自家主子的三觀不是很正,“主子,您說的那都是風月女子,若是良家女子,九成九都是自盡了。”
“那你們覺着楚月呢?”賀琛問道,“本官瞧着,她既沒想過自盡,也未打算從了,莫非她是想先殺了本官再自盡?”
“楚……楚大人?”
“姓楚的!”
新榮與阿昌同時一驚,莫非自家主子真是斷袖,還把人給那個了……不對,主子分明問的是女子……
賀琛驀然想起自己似乎漏了什麼,淡淡補充道:“楚月是女子,本官已經試過了。”
“試……”過了,什麼叫試過了?
阿昌與新榮覺着,這個世界有點亂。
………………………………………本官試過了~………………………………………………………
翌日,天氣晴朗,楚月按着尋常的時間下樓打算先置辦乾糧,可還未從樓梯上下來,便瞧見着了那一抹奢華醒目青蓮色以及翎白擡頭間那茫茫然的眼神。
心中咯噔了一下,楚月的嘴角一扯朝賀琛拱手道:“咦?賀大人,你何時到的彭城?”
楚月面上的笑容可掬,明眸中卻是隱含着一道鋒銳,你丫的要是敢朝其他人透露一點試試!
美人如此可口,當然不願與他人同享,賀琛很上道地順溜接上,仿若他倆根本沒事兒,“本官奉命辦差,昨夜便到了彭州。”
“哦,不知賀大人所辦何差?”楚月一臉自若地走下樓站到翎白身邊,眸光飛快從他的面上瞟過。
賀琛的脣角含笑,道貌岸然的官腔打得駕輕就熟,“不過是份兒閒差,已着了下邊的人去辦,本官正閒着,不知楚大人要往哪裡去?”
關你屁事!回家祭祖不行啊!
楚月的心中很是不想說實話,但瞧着那人分明也是暗藏了刀鋒的嘴角,只能老實道:“雲州武林大會。”
“哦?”賀琛幽沉的眸光動都沒動一下,分明是早已知曉,很順溜地往下接:“本官久居京城,從未涉足江湖,早已聽聞武林大會乃江湖一大盛事,甚是嚮往,是以此次到彭州也正想朝雲州而去,正好能與楚大人同行,不知楚大人可否願意?”
我去你姥姥的,有的選嗎?楚月的心中破口大罵,可仍是得忍着將一套的官腔全打完,畢竟她可不想教旁人包括翎白知曉她同賀琛的那一層關係,可有些人卻是毫無壓力隨時都能將他們的事宣揚得人盡皆知。
眸光掃過翎白那一臉仍舊是沒有反應果然的模樣,楚月心中暗暗抹了一把汗,好在翎白不是其他人,瞧不出他們這套簡直“有違常理”的“和諧”對話中含着的遮掩。
脣角的笑容不變,楚月完美地給了這套官腔一個收尾:“卑職卻之不恭。”
賀琛脣邊含着的笑意終於盪開:“馬匹乾糧接已備好,天色不早,楚大人咱們上路吧。”
楚月拱手:“有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