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夕陽漸漸晦暗卻尚未完全收攏,可一輪月盤卻亦掛在了天上。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雲京城北的品香樓頂,楚月慵懶又愜意地躺在屋頂上,一手支在屋脊上,一腿曲起,手邊的酒罈半空,而酒的另一邊,則是一身黑色蟒服的宋景暄。
“王爺,來了這麼多回的品香樓,這地方可曾上來過?”楚月的一手支着腦袋,微醺的眸子望着着底下一漸次亮起的萬家燈火,悠悠問道。
“都道品香樓三層能窺見皇宮是以無數進不了宮的商賈文人都削尖了腦袋想要那三樓的一扇窗子,卻不想這屋頂,纔是真正能看見皇宮的地方。”宋景暄坐在屋脊上,漆黑的星眸微眯着望着那遠處的琉璃金頂。
“所以啊,”楚月微晃着腦袋道:“世人都以爲的不一定是絕對的,只是另一個可能他們沒法兒考慮得到罷了。”
宋景暄的脣角動了一下,露出一絲苦澀來:“你是在說父皇賜婚一事?”
當街抓人,然後又直接到品香樓喝酒,再往賜婚一事一聯繫,雖然自始至終沒提這事兒,但答案很明顯。
楚月回頭擡眸看了他一眼,“難道王爺不是爲了此事纔來尋我喝酒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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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景暄的嘴角又扯了一下,拎起酒罈子灌了一口。
楚月暗歎了一口,望着那天邊僅剩的一絲夕陽道:“汝南王府雖然已是敗落之相,無法在朝中形成助力,叫這等門第的人家便佔去了正妃的位置着實可惜,但換一個角度來講,叫這樣一個無甚背景的正妃入主王府,也免了禍起蕭牆之憂,這樣即便將來的王妃無法在朝堂上住王爺一臂之力,在京中也無甚才名,但到底勝在簡單,比娶個根基深厚卻一心掛在孃家的王妃要安全得多,況且,不是還有兩個側妃的位置嘛!”
論宋景暄的身份,配個真正兒的權貴之女簡直是理所應當的,可不知皇帝老兒的哪根筋抽了竟配了個京城之外,敗落的異性藩王的之女,這變着法兒的彈壓也未免太過明顯。
宋景暄沉着眸子聽楚月講完,然後用袖子將下巴上的酒漬一抹,道:“你說的,今日我都已聽幕僚說過了。”
“嘖。”楚月暗暗撇了下嘴,拎起一旁的酒罈喝了一口,擡眸看向宋景暄直接又認真地問道:“王爺有心上人?”
聞言,宋景暄一愣,然後搖了搖頭,“沒有。”
“那不就成了。”楚月撐着腦袋的手一鬆,直接枕在了上面,仰面看着漸漸凸顯的夜幕,道:“對於男人來講,成個親罷了,三妻四妾,這輩子不知會娶幾門親,既然皇上已經賜婚,那就娶唄,哪怕是豺狼虎豹,王爺您英明神武武功高強,難道還拿不下嗎?”
“嗤。”宋景暄失笑了一聲,亦擡頭望天。
楚月暗暗嘆下一口氣,明眸中晦光一閃而過。她當然知曉宋景暄煩的肯定不會是賜婚的小事,他煩的,應當是上回入獄皇帝收回去而未還的一半兵權,還有婚後可能會被逼上繳的另一半兵權。
“楚月,江湖是怎麼樣的?”
良久,宋景暄突然開口問道。
“嗯?”楚月眸中的光芒一顫,轉頭詫異道:“王爺,您不是想着歸隱江湖吧!別啊,您可是北程老百姓心中的戰神,北邊契丹全靠您了。”
“你……”這回換宋景暄的眸光一顫了,然後狠狠一瞪楚月道:“我不過是問你江湖是怎麼樣的,你哪裡想出的我要歸隱江湖?”
“這不是瞧王爺今兒個這滿臉鬱氣的樣子,下官怕您一個想不開那什麼嘛!”楚月笑着道,再宋景暄的眸光再次瞪下的時候忙轉過眸光,翹起二郎腿望着天空做冥想狀,然後悠悠道:
“江湖其實也沒什麼好的,勝者王侯敗者寇,一夜成名的不少,身敗名裂的也一大把,黑白兩道每天喊打喊殺,每日命喪刀下的亡魂不知幾何。爾虞我詐爭權奪利樣樣兒都不少,□□還省點兒心,拳頭硬就是道理,那些自詡正義的白道才糟心,僞君子一個個兒,看着就累。”
宋景暄淡淡地哼笑了一聲,“如此看來,不管朝堂江湖,俱是一樣的了。”
“那還是有點差別的,至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還是有恣意的時候,或者……”楚月的話倏然一頓,或者悠然于山川,選擇另一種活法。
“或者什麼?”宋景暄低頭,看着楚月問道。
楚月眉梢微挑,明眸中似乎跳越着星光,“或者躍上擂臺,與人不論生死地狠狠幹一場。”
“朝堂江湖,俱是多少人嚮往的地方,可……”宋景暄的眸光微沉,話鋒一轉突然問道:“楚月,你會在朝堂裡待多久呢?”
聞言,楚月眸中的光芒一滯,隨機飛快扯開笑容道:“這得看天意,若是那日惹得聖上不高興被罷官回鄉或斬首示衆,那便沒法兒在朝堂裡待了。”
“呵,”宋景暄的脣角一勾,沉聲道:“只要有本王在一日,這些都不可能發生。”
“的確。”楚月坐起身,將政和帝方賞的進宮腰牌在宋景暄面前得意地晃了晃,“起碼最近下官的飛黃騰達是少不了了,今兒出城查案運氣好,順手救一人兒竟是當今聖上,這京城的地界兒果真是處處有黃金。”
“父皇出宮了?還出城了!”宋景暄的眉心一皺。
“是啊,同劉節一起的,並着兩個侍衛,還有一個東廠大檔頭。”楚月站起身,抖了抖後襬的灰塵。
“這劉節當真膽大包天,竟然慫恿父皇出宮!父皇有沒有事?”宋景暄問道。
“不過幾個小毛賊而已,聖上無事。”楚月很厚道地沒有說出什麼居功的話來。
“那就好……”宋景暄鬆了一口氣。
楚月挑了挑眉,道:“王爺,沒什麼吩咐的話下官便先回去了,您這麼當街擄劫的,舍弟可是會擔心的。”
“你……”宋景暄的喉嚨一哽,指着楚月道:“本王都還沒說走,你竟然……”
“王爺,下官說不得馬上就要往御前近臣發展了,若讓皇上發覺咱走得那麼近,可是要吹的,您也不想下官扳倒劉節的計劃就這麼沒了吧。”楚月回頭,朝仍坐在屋脊的宋景暄眨了下眼,“待閹黨伏誅,下官在親自拿好酒登門,告辭。”
語畢,楚月朝宋景暄一拱手,一騰身朝下躍去。
“你……”宋景暄指着楚月的手指動了動,終是無奈放下,“還真是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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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墨藍,如鑽般的星子隨意潑散出漫空的璀璨。
長街寂寂,楚月轉過街角推開自家大門,反身落鎖。
“小翎,我給你帶了滷肉做夜宵。”楚月一面晃着手中打包的滷肉,一面闖過堂屋打了簾子到後院。
“楚大人。”沒有往常翎白迎面撲來的擁抱,只有一個身着賀府下人衣衫制式的男子等在院中,見楚月回來,拱手道:“我家大人請您過府一敘,翎公子已先行一步,在府中等候多時了。”
“哦?”楚月的眸中冰冷晦暗的光芒飛速劃過,同時脣角上揚笑道:“既是賀大人相邀,下官豈敢不遵,勞煩帶路。”
賀府,蟾光樓。
翠煙浮空,鎏金螭龍紫銅薰爐中燃的,是新置入的龍涎香。窗外夏夜的夜風細細,吹進一絲清涼,小廝將燭臺上的燈芯挑了挑,然後放下燭剪從門側退下。
“砰!”
聽着底下跪着的翎衛報告,賀琛手中白底青花的杯盞重重往桌上一頓濺出一桌的水漬,“這是作死麼?本官倒是不知道品香樓的酒何時變得這樣好了,幾個時辰還喝不夠!”
“姓楚的就是欠收拾,我現在就把他去抓回來。”阿昌很不失時機地表現了一下他對楚月的不滿,以及想要報復一下的願望,語畢就要往外走。
“且慢。”新榮上前一步伸手攔下,淡淡道:“畢竟是同宣王一起咱們不能不給這個面子,再者——”新榮擡眸瞥了他一眼,“以你如今的修爲,也不是他的對手。”
“你!”阿昌的眼睛一瞪,有些咬牙切齒,的確,若不是打不過楚月,他早已殺了他好幾回了!
“主子,楚大人到了。”
正在這時,門口傳來了小廝的通報聲,賀琛的眼眸一擡,往站在門邊的翎白身上掃了一眼。
“是。”新榮立刻會意,看向阿昌,阿昌悻悻回瞪了一眼,轉身走向門邊。
“走。”阿昌鉗住翎白的手臂往門口拉去。
夜色幽靜,隱隱有夏夜蟲鳴之聲傳來,楚月一路瞧着賀府中晚上難見人氣兒只見幽燈的景緻,心中少不得生了一層涼意,好容易隨着領路的到了燈火通明的蟾光樓,不由得緊走了幾步,也懶得等那通報直接走了進去,卻正好見着阿昌押了翎白出來。
“小翎。”楚月的眸光一動,在翎白擡頭的瞬間,藉着廊下燈光正好將翎白白皙面上的淤青瞧得清清楚楚。
“小翎!”楚月的眸光一緊,飛身上前指尖一扣一彈,射出一道迅疾的勁氣打在阿昌的肩上,迫得他放開翎白。
“小翎。”楚月的眉頭緊皺,從袖中拿出帕子輕輕抹去他嘴角的血跡,擡手去解他的穴道卻解不開。
“小楚不擔心,小翎沒事。”翎白搖了搖頭,揚脣笑了笑。
“你……”看着翎白蒼白的臉色,楚月的心頭怒起,踏進屋門朝着賀琛怒道:“賀琛,你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