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慕生的神色一變,忙錯身一閃,卻不想那道勁氣並非朝他而射,而是射上了他身旁的那張太師椅,頓時一聲重響,四濺的木屑由裹着猛烈的勁氣,在他那身雪白的蜀錦衣袍上劃上了一道道口子。
“何事讓玉少如此動氣,竟連‘碎玉指’都使上了。”羅慕生看了看自個兒被木屑劃成了破布一般的衣袍,脣邊的笑容猶自不變。
楚月將手上剛拿來的任命書朝桌上一扔,冷聲道“姓羅的,你說你到底安了什麼心!”
恩榮宴那日她臨出門前,羅慕生突然端了一鍋魚湯來說要與她一同品嚐,可那日他明知道她要去赴恩榮宴,嘗什麼勞什子魚湯!他掐着時辰出現爲的便是將那鍋加了料的特濃魚湯撒她身上,而那赴宴的進士巾袍只有一套,又趕着時間,她根本沒機會換洗衣服,即便當時便心有不妥也無暇顧及。
“好心。”羅慕生的眸色深深,一轉身又尋了另一把椅子坐下,擡手想那銅鏡照照他那俊美的臉龐,卻發現銅鏡的鏡面早已裂得跟青瓷瓶上的冰裂紋似的了。
“狗屁!”楚月猛啐了一口,“你明知我不想引人注目,卻偏偏讓我招上劉節,姓羅的,你是存心找不自在是麼!”
羅慕生輕笑,“非翰林不入內閣,玉少踏進翰林院的大門,封侯拜相指日可待,有什麼不好的。”
楚月的眼睛一眯,食指與拇指輕釦,一股勁氣蓄勢待發,冷冷地看着羅慕生,“姓羅的,敢設計我,你皮癢了是不是!”
羅慕生擡頭,直直看向楚月冰冷的雙眸,淡淡道:“楚月,你可還記得芷翠。”
芷翠!楚月的眸光一怔,連着一直坐在一旁鎮定地看着楚月揍人的翎白,神色都變了變。
“你可還記得,她的死,到底是爲的什麼?”羅慕生繼續問。
楚月的眼神一黯,別過目光,“記得。”
如何會不記得,她與翎白的江湖路,原本是應當三人行的,芷翠,那個潑辣卻又純淨的女子,同行兩年,猝然離世。
俠以武犯禁,江湖門派再顯耀,在朝廷的眼中都是一羣擾亂治安的不安定分子,當初劉節方掌東廠不久,便爲了向皇帝邀功,聯合錦衣衛對江湖進行了一次血的清洗。黑白兩道,無數豪傑叱吒一身,均折在了東廠與錦衣衛的手裡,包括芷翠。
雖然那場浩劫以內閣與閹黨戰爭爆發,東廠不得不停手將重心放回京城爲收場,雖然楚月和翎白追擊百里殺了那個東廠的檔頭報仇,但是他們的心裡都的清楚,真正的仇人是乃是這場江湖浩劫的始作俑者,劉節!
若不是劉節當初看重了芷翠的身份,想從她入手控制□□,芷翠如何會這樣年輕便身死!
統共六年江湖路,她與翎白走遍北程國,卻從未踏足北程雲京,只因她怕她忍不住,忍不住想要手刃仇人。
可民不與官鬥,她與翎白一介布衣,拿什麼與權傾朝野的司禮監掌印兼東廠提督鬥,匹夫之勇?
“既然你已身入朝廷,何不爲芷翠報仇。”羅慕生的脣角輕輕揚起,“否則這三年,你要如何過?”
楚月看着牆邊高腳花几上的山石盆景,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光芒沉沉,良久,她突然輕輕一笑,轉頭看向一身嶄新破布的羅慕生,道:“誠然,小羅,你真相了。”
羅慕生含笑,將手中的杏花一點點碾碎,“恭祝玉少早日飛黃騰達,屆時,可莫要忘了兄弟。”
“自然。”楚月將桌上的任命書收進袖中,瀟灑在桌邊落座,擡手倒了杯茶,“本少新官上任,正缺一處落腳的地方,羅閣主您腰纏萬貫,思慮周全,想必是早已爲本少備好了吧。”
“嘁。”羅慕生笑了一聲,撣了撣根本就不存在灰塵的雪白衣袖,“玉少,這可是您毀的我第二件蜀錦衣衫了。”
楚月眼皮未擡,“哦,是嗎?那真是不好意思了,還煩請羅閣主快些去換一身衣衫,好早些帶本官與翎白到自己的府中。”
“嘁,正七品編修,不過芝麻點兒大的官,倒是會搜刮民脂民膏了。”
楚月輕呷一口杯中的茶水,悠然道:“羅閣主,非翰林不入內閣,本官封侯拜相指日可待,您說話可得注意點兒了。”
“嘁。”羅慕生悶悶轉頭,又被宰了。
北程的雲京中,有兩條街最爲著名,一條是店鋪林立的長豐街,鼎翠樓就在它的街尾上;一條則是長安街,離皇宮最近,街道兩邊住的,皆是達官顯貴。 Wωω¤ttκa n¤c○
日薄西山,晚霞靜靜地在總是很安靜的長安街道上鋪陳開來,長安街最末尾處那間空置了許久的院落,終於迎來了自己的主人。
“一兩七錢。”新居的大門口,楚月一臉精明地拎着錢袋,仔細地將零頭的七錢銀子數到工頭的手裡。
“你數數,應該沒錯吧。”
“嘁。”工頭掂了掂手裡的銀子,面色不大爽利地轉身招呼其他夥計離去。
在長豐街做了這麼多年搬東西的腳伕,什麼樣的客人沒見過,這次聽到是送長安街來的,本以爲能拿幾個打賞,卻不想碰上一隻鐵公雞,除了工費,一個銅板的打賞都沒有,難怪會住街尾這座沒人要的。
楚月當然知道工頭心裡是怎麼想的,她雖然還是有兩個錢的,但既然打着在雲京長期紮根的算盤,自然得好好打算着過,畢竟她一個七品芝麻官,俸祿着實看着心塞。
迎着夕陽,楚月擡頭看向自個兒在雲京的新住處,雖然只是個兩進的院子,但地段是處得相當有面兒的,要知道,這長安街上住着的一溜人家,都是有錢有背景的真爺,想她這樣的破落戶能住進來,絕對是光宗耀祖,三生有幸,蓬蓽生輝,祖墳冒青煙,只是——
此宅據說風水不好。
聽說此院落原本與隔壁那座九進的府宅是連在一起的,只是橫死過兩個小姐以及一打僕婢下人,陰氣忒重,所以被單獨隔了出來。後來據說有一位英俊的新科狀元不信邪住了進去,然後被好男風上司潛了,想不開就自盡了……
這些,都是楚月在採買傢俱物什的時候,聽店裡的老闆說起的,而羅慕生把這院子的地契交給她的時候是這樣說的:
“玉少你丰神俊朗,才高八斗,絕非池中之物。枳棘叢中,非棲鸞鳳之所,區區想了想,也只有顯貴雲集的長安街可作玉少潛龍之處,且玉少君子謙謙,不想太露鋒芒,所以這長安街尾的這處府院是再合適不過了,既低調內斂,又安靜優雅,實是與玉少之氣質相配不過。”
嗯,陰鬱幽涼,鬼氣森森,果真是與她聽到這座府宅的真實傳聞後的心情相匹配,特別是在得知此宅在市面上最高賣不出一百兩這一事實之後。
楚月的目光在宅子大門的門楣上溜了一圈,原本還打算牛氣叉叉地用一鎏金大匾寫個“楚府”掛上面的,現在想來,還是省了。
垂下目光,楚月正準備進門去,卻突然瞧見門外還有一盆羅漢松沒有搬進去。
嘖,一定是剛纔被運貨的大推車給擋住了。
楚月上前,蹲下身搬起那盆有些沉的羅漢松左右端詳了一遍。這盆羅漢松以及剛剛翎白才搬進去的發財樹是翎白親自開頭買的,據說,是因爲它們長得想雞翅與雞腿……
楚月端着手上這盆修剪得十分乾淨有型的羅漢松看了又看,着實沒有看出它到底是橫着像雞翅了還是豎着像雞翅了,果然一個心靈純淨的吃貨的想象力是無窮的。
羅漢松的枝葉茂密,而且分量頗沉,楚月剛搬着走了一步,不想那盆中的整棵羅漢松就晃了晃,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明顯是才移盆不久,根系還沒扎穩,可她與翎白在店中挑的明顯是已長好的。
暗咒了一聲奸商竟然趁她不注意換了貨,楚月的身形不由得跟着搖晃的羅漢松傾了傾,卻不想一股大力突然撞在了她傾斜的背上。
“哎喲!”
“啊!”
“碰!”
“哐啷!”
“哪來的不長眼的狗東西,敢撞小爺!”
楚月尚來不及關心一下翎白落了地的“雞翅”,一聲囂張叫罵聲已劈頭蓋臉得落了下來。
成名江湖數年,久未有人敢這樣對她說話,楚月不由得心中不豫,反譏道:“狗東西罵誰?”
“狗東……嘿!”撞她的是一個與她年歲差不多的少年,雖聽着語氣是個性子衝的,但腦筋卻是靈活,方說了兩個字便已反應過來,眼睛一瞪,道:“好個卑鄙的刁民,敢罵小爺!”
楚月挑了挑眉,“喲,看來你娘沒把你生得太蠢嘛!”
“找死!”少年眼中的銳光一閃,犀利的掌風便已挾着殺意而至。
楚月眸光一寒,手指一扣便要彈出一道勁氣。
“阿昌,住手!”一道低沉肅然的喝止聲突然響起,少年舉起的手掌一頓,向下一翻卸了力道,忿忿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