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間最叫戳心窩子的事情之一大約就是同仇人共行,對於此事,楚月曾近六年的江湖生涯中也不是沒有,只不過那些人最後都教她化成了一灘屍水,只有這一個,說不得她一動那心死,人家就能教她去死了死。
楚月不是傻乎乎的小姑娘,雖說賀琛親口說了“中意”倆字,但她可沒忘了當初每回賀琛說要宰了她剝皮抽筋時的那份兒“真心實意”。
他方強要了她,這回兒估計是正新鮮着,教她怎麼冷言冷語都沒事兒,可若是她真做出什麼實質性的事情來……楚月感覺按着賀琛的性子,大約是不會手軟的。
“小楚,武林盟的人迎出來了。”
翎白的嗓音從身後傳來,楚月擡頭看去,果然是武林盟的管事迎了上來。
轉眸瞥了一眼緊靠身旁的賀琛,楚月利落翻身下馬,是的,這一路來賀琛同新榮阿昌那兩人不動聲色地就將翎白擠得挨不着她一點兒邊,而她家單純的小翎卻貌似一點都沒有察覺。
真是個單純的孩子,楚月不知該笑還是憂。
“玉少,翎公子。”
武林盟的邱大管事滿臉笑容地迎了上來,楚月一把拉過翎白上前並排站遮過賀琛,道:“邱大管事,一年未見您愈發健朗了。”
“哪裡哪裡,都一把老骨頭了,倒是玉少同翎公子,這一年多沒個音訊,這回一見又比以前愈發精神奕奕,想是功力又增進了不少,此次武林大會不知有沒有興趣露兩手?”
她向來走的閒雲野鶴路線誰都知道。
楚月笑容溫文,一口的順溜官腔,“邱大管事說笑,楚某這一年都被瑣事煩擾,哪裡有什麼精力練功,此次前來亦不過是擺個人場,瞧個熱鬧,哪裡就敢上擂臺去,豈不是擾了他人比武的進程。”
正道正道,同這些活了一下巴白鬍子的武林正道打交道,其實也與官場上的事情差不離,官腔一套又一套……亦是個虛禮客套捧高踩低曲意逢迎的地兒。
“玉少真是過謙了,”邱大管家的目光一移,終於轉到方纔便始終忍不住多瞧的賀琛身上,問道:“不知這位是?”
“這位是賀公子,乃楚某前些日子交的朋友,一直住在京城,前些日子出來辦事又與我碰上了,適逢武林大會,賀公子也想來見識見識,便與我一道來了。”
楚月早已同賀琛說過,出門在外有旁人在,特別是有江湖人在的地方,統統以兄弟相稱,決不能暴露錦衣衛的身份,自當初東廠聯合錦衣衛在江湖上弄出那場浩劫後,雖不敢對朝廷生怨,但正邪兩道對於東廠錦衣衛仍是心存仇視,那是朝廷鷹犬,若叫人知道她如今是錦衣衛,身敗名裂須臾間的事兒。
邱大管家看着賀琛,眸中露出驚歎,“哦,原來是玉少的朋友,想來定也是不凡之人,快請,各位長老已知曉玉少要來,特命我再次等候,可莫要教他們久等,請。”
“請。”楚月伸手一引,順手不着痕跡地一拉翎白,擠開賀琛朝內走去。
“主子。”新榮走上前,瞧着楚月一副“老子不帶你玩兒”的架勢,深深替自家主子覺着尷尬。
隨手將繮繩甩給上來牽馬的下人,賀琛的神色淡然並不以爲意,道:“做什麼?還不跟上去。”
青蓮色的廣袖一拂,賀琛如煙般緊緊跟在楚月後頭,幽深的眸中暗光飛快一掠。
據這三日持續的冷板凳與連夜的戰略討論,賀琛深覺着自個兒身邊的雛兒有點多,但以他這般身份的人,怎麼可能同其他蠢材相比擬?兩三日的光景,足以叫他從那些話本中總結出精髓來,不就是烈女怕郎纏麼?
賀琛覺着,如他那般驚才絕豔不世出的人物,這些哪裡算個事兒?
人聲鼎沸,此時已近辰時,來參加武林大會的各路豪傑皆已到齊,忠義堂前,嶄新的木質擂臺昂立中央,楚月同邱大管家方一進去,登時黏住無數目光,各種抱拳寒暄不斷,那種感覺,主角光環槓槓的,霎時自信心爆棚。
“賀兄,你現在這兒坐會兒,最好別亂跑哦。”
走到自個兒的位置旁邊,楚月壓低嗓音同賀琛說了一句,然後一展摺扇拉着翎白朝那一堆一堆的豪傑裡頭扎進去,又去拜見了一下武林盟裡的長老什麼的,待楚月盡情散發主角光環一圈的官腔打下來,已是辰時正,一聲鳴鑼,大會正式開始。
“不看不知道,竟不想楚兄在江湖上竟是這般的衆星捧月。”
方一落座,賀琛低沉悠然的嗓音便在耳邊響起,楚月端起茶盞飲了幾口,淡淡道:“賀兄在朝七年,高官厚祿,青雲直上,楚某行走江湖六年,自也混出一番天地。”
賀琛一手靠在小几上,脣角的笑意優雅,“那也不比楚大人方半年就榮升錦衣衛,官運亨通。”
閉嘴!楚月狠狠地擡眸瞪了賀琛一眼,轉頭專注地看向臺上,所幸兩人都是壓低了嗓音講話,又正逢擂臺上武林盟的人講得歡沒有人注意他們。
賀琛低沉醇厚的嗓音繼續響起,“阿月,你方纔都同上面那些老東西說了什麼,我怎麼瞧他們的嘴都要笑歪了?一羣烏合之衆拿槍拿棍地逞兇鬥狠,難怪朝廷不容他們,我瞧着也想叫錦衣衛拿了他們。”
要死了!真是要死了!楚月的心頭凜起,險些跳起來一巴掌拍過去,一回頭卻發現賀琛的嘴皮子壓根兒沒動作,竟是傳音入密的功夫。
心頭鬆了一把,楚月暗暗吐出一口氣又深吸一口,將茶盞往賀琛手邊一頓,“賀兄,喝茶。”
賀琛半掀起茶蓋子瞧了一眼,嫌棄道:“這是什麼,樹葉子麼?阿月要喝茶,我叫新榮去泡壺毛尖來,今年方貢上來的,新鮮得很。”
知道他用的是這功夫,楚月的面色不變,一臉興致盎然地看着臺上,不去理會,卻不想那悠然的嗓音停了一下又馬上響起,“阿月,雖是秋日,可那日頭還是不得不防,這武林大會何時結束,瞧瞧下邊那些黑炭,我可不想同他們一樣。”
那就滾蛋!楚月斜斜瞟了賀琛一眼,深覺今兒個賀琛是不是吃錯藥了,怎成了個話嘮,說好的不動聲色高冷範兒哪兒去了?
楚月有點想破口大罵,可傳音入密那功夫,他會她不會啊!
瞧着對面或上首長老偶爾投來的目光,楚月使勁繃住脣角的弧度一臉欣賞地看着臺上,只覺着裝逼這項技能,從來沒有使用得這般艱難過。
“阿月,這臺上有什麼好看的,你瞧上邊那兩個醜物,就這般模樣還敢上去伸胳膊伸腿,真真兒是不知羞恥。”
“阿月,我怎麼瞧着臺上那賤人眼皮子一抽一抽的,是不是想朝你拋媚眼兒,好個下作的玩意兒!”
“阿月,你瞧那拿劍的蠢物,怎生同你穿同一個顏色的衣服,還學你道貌岸然地甩袖子,真是畫虎不成反類犬,丟人現眼!”
“阿月,你看那左邊的那個,怎長得跟個球似的,哎喲喲,瞧他那一臉的蠢像,平白叫人瞧着倒胃口。”
“阿月……”
秋風颯爽,金陽高升,刀光劍影中,擂臺上的比武終將見分曉,楚月端起茶盞嘬了一口茶水聳了聳僵硬的脣角,看着身旁仍在喋喋不休的人,很想一反手將茶水統統潑他臉上。
楚月一直都知道賀琛是個嘴巴很刻薄很欠抽的賤人,但從來不知道賀琛其實是個嘴皮子持久力這般久的賤人,半日的比武下來,場場都做了不間斷的解說,生生將一場場高手對決說成了地痞無賴鬥狠。
雖說楚月相信若是換他上去估計上頭的人彈指間被甩下臺,但也不帶這般埋汰人的,她都聽得有些義憤填膺了,若讓這些話真傳出去,估計連帶她都不用做人了。
“行了,要結束了。”楚月咬着牙道。
賀琛淡淡地應了一聲,然後伸出指頭在楚月略低的嘴角上飛快輕輕一戳,“阿月,你臉上的笑僵了,調整回去。”
滾!楚月放在茶盞上的手一僵,險些將蓋子捏碎。
“錚!”
倏然地一聲有些不同尋常的兵器交接聲,楚月猛地回過頭,卻見臺上交戰正酣的兩個武林高手竟同時受傷倒地,竟是叫人在交手時同時偷襲了,一身披黑色兜帽的人獰笑着將身上的披風一掀。
賀琛的眉梢輕挑,悠悠道:“看了一早上的上躥下跳,瞧着架勢,總算是要出點看頭了。”
黑色的披風兜帽落地,露出了那人的滿面的橫肉,以及,那個從脖頸處延伸到下頜的刺青。
“天冥壇!黑煞!”
帶着訝然與恐懼的驚呼聲響起,楚月的眸中異光一閃,手肘似是無意般碰了碰身子僵了一下的翎白。
“黑煞,你好大的膽子,竟敢來武林大會!”上首的武林盟長老憤然起身,但又忌憚天冥壇有其他埋伏是以不敢輕易下場捉拿。
黑煞立於臺上,笑道:“我家聖主聽聞武林盟召開武林大會,特命我來獻禮祝賀,這小小意思,還望長老們笑納!”
“放肆!你天冥壇竟如此猖狂,我們各大門派的武林正道絕不會放過你們,各位英雄,我們一起上,將此魔教爪牙拿下!”上首的長老慷慨激昂地振臂一呼,自有上上下下各路武林好漢拔了刀要上去宰人,卻不想倏然煙霧四起,竟是場中的各個地方皆被丟了煙幕彈。
“天冥聖壇,日月同輝,威震四海,壽與天齊!”
仿若魔咒般的口號迴盪空中,聽着最後那非原創的四個字兒,楚月的心中低下一滴冷汗。
賀琛轉着手上新帶的藍寶石戒指,幽深的眸光中劃過一絲興味,“這便是話本上常說的魔教?倒是有點兒意思。”
煙幕漸散,臺上的黑煞早已不見了蹤影。
楚月袖中的手指卻緩緩收攏,明眸中的光芒晦暗不明,不經意間掃過臺下一道飛快離去的身影,眸中光芒倏然一頓。
“小翎。”楚月扯了一下翎白,趁着尚未完全消散的煙霧消無聲息地離場而去。
…………………………
涼風蕭瑟,一處無人的小巷中一聲悽慘的哀叫悲天動地。
“哎喲啊!”
染着青苔污漬的牆壁上,一個衣着鮮亮的男子被反扭着壓在牆上,被迫貼在牆上的面容卻是尋常。
“姓羅的你找死嗯?不是說在南耀嗎?以爲我出不了京就逮不着你是吧啊!”楚月毫不憐惜地將他你一聲蜀繡的衣衫緊貼着牆上灰塵污垢,更不能將他那張假臉也貼在牆上搓搓,“這不是葉靖仇的臉麼?你怎麼還在用!”
“唉,輕點輕點,咱有話好好說好好說。這可是前武林盟主兒子的臉,可金貴着呢!”羅慕生的臉被側壓在牆上,連着說話的嗓音也怪怪的。
“知道還拿出來用!”楚月手上的力道越發重了,可瞧着那在一旁看着的賀琛,卻不由得將要說的話收了又收,側過身子壓低道:“既被我逮着,那這次就隨我回京。”
雖說有王掌櫃的傾力配合,可到底隱星閣的人她使起來沒那麼順手,最好的自是拘着他們的主子使喚才方便。
羅慕生媚笑:“別介,有外人在,您先給留個面子成不?”
“別想溜!”警告了一聲,楚月看着賀琛那探究的眼神,終是一甩手將人放了。
羅慕生忙躲開老遠,呲牙咧嘴地揉着被掐疼的手臂,訕笑道:“玉少出馬,這是要幹大票,不知小人可有能出力的地方?定鞠躬盡瘁,萬死不辭。”
楚月一腳踹上前,“明知故問,去碼頭!”她纔不信他會不知道她要幹嘛!
“屬下遵命,您請您請。”羅慕生彎着腰一臉的奴顏婢膝,然後看向賀琛他們,道:“不知這幾位是否也一起同行?”
楚月的面色一頓,方要開口試着將人趕一趕,便聽得賀琛道:“自然。”
自然你個大頭鬼!楚月眉心一皺,可轉念一想到了落雲山自有辦法將人甩掉,便未多說,拉着翎白便朝碼頭而去。
………………………………
粼粼波光,夕陽照水,遠處的景色如影如畫,一股青煙嫋嫋升空,一艘客船順水而下,櫓聲柔柔。
“主子,請用。”略顯空曠的船艙內,新榮將一盞新泡的毛尖遞上,擡頭的瞬間眸光循着賀琛的眼神望向艙門外頭,然後飛速退下。
“新榮,你說那醜物是個什麼來頭?”手上的話本倒扣,賀琛側着身子斜支在桌上,覷眼從艙門看出去盯着立在船頭的倆人,如玉的面龐深情寡淡,卻愈發透出一種不耐。
新榮又擡頭正大光明瞧了一眼船頭的人,道:“應該是楚大人以前在江湖上的朋友,瞧他那一手易容術巧奪天工,若非方纔楚大人點破,恐怕到下了船咱也不一定能瞧出來。”
“那你還聽着什麼了?”賀琛從艙外收回目光擡起手瞧了瞧自己手上的寶石戒指,襯着窗外透進來的夕陽華光四射直教人移不眼。
“屬下無能。”新榮垂下頭。
“哼。”賀琛涼涼地哼了一聲,“技多不壓身,雖做上了統領,可也別閒着,改明兒叫翎衛裡那兩個懂脣語的好好教教你。”
“是。”新榮的頭垂得更低了。
夕陽萬丈,透過舷窗往外瞧只見一片無垠波光,賀琛將手上的話本往桌上一扔,擡手揉了揉額頭,據今兒個在武林大會的實踐,他發現這話本上的經驗似乎並不可取。
“上岸後讓翎衛去查查,戴張面具藏頭露尾的,定是個見不得人的玩意兒……”漫不經心地擡眸繼續朝艙門外瞧去,卻見某隻醜物的手竟然搭上了楚月的肩膀,賀琛的眸光倏然一幽。
“阿昌呢?”低沉的嗓音驀然透出一種幽冷。
“同翎白到另一頭釣魚去了。”新榮道。
滿面陰沉地站起身,賀琛一面向艙外走去一面吩咐道:“去把他叫來,將那醜物給本官扔水裡‘栽荷花’。”
“是……”所謂“栽荷花”,即將人倒吊着塞水裡做上下運動。
水聲淙淙,金陽柔軟,羅慕生同楚月一道立與船頭,一雙桃花眼眸迎着夕陽微眯。
“怎麼樣,那飛魚服穿得可合身?”楚月笑了一聲,“你以爲是當年?如今錦衣衛勢弱,人才凋零,不比東廠,可不是人人能賜飛魚服的。”
“喏,”楚月的眸光向後瞟了一下,“船艙裡那個倒是真飛魚服繡春刀。”
羅慕生的眉梢輕飄飄地動了一下,“就是那個搶了你風頭又處處同你作對的賀琛?那你怎麼還同他一起?”
楚月嘆了一口,舉目看向那粼粼水面,“一言難盡,到岸上甩了就是。”
羅慕生的嘴角動了一下,對此並不在意,道:“你去落雲山,可打算回去看你義父?”
有風拂來,楚月愜意地眯眼,“自是回去的,否則落雲山的事情怎麼好向義父交代。”
羅慕生的眸光微閃,頓了一下,道:“那你這回……可有把握扳倒劉節。”
“不知道。”楚月的脣邊露出一點苦澀,“我原以爲劉節的罪行累累,只要我能找到證據就可以,但自上回竊嬰案後才知道證據亦不過是隨人擺弄的物件,若大勢教他死,那證據就是錦上添花,反之,再有力的證據亦不過是廢物。”
“才半年,說這種喪氣話的可不是玉少。”羅慕生輕笑,安慰地拍了下楚月的肩膀,“來日方長。”
楚月冷笑,轉眸間偏見一抹青蓮色的身影自船艙優雅步出,脣上的笑意更冷,“真該換你試試。”
“楚兄,江上風大,仔細着涼。”足尖一轉,肩膀一側,賀琛身形靈巧地擠開羅慕生站到楚月身旁,手上上披風一抖就要往楚月肩上披。
“賀兄。”楚月飛快擡手一擋,強扯起嘴角,“多謝關心,不必了。”
“哦,那便算了。”賀琛手上的披風一收,眸光往後邊的新榮與阿昌處一瞟,自有新榮同阿昌一道硬起頭皮上前拉着羅慕生一面往裡走一面道:“羅公子……”
瞧着羅慕生被擠着推進船艙往另一頭而去,楚月冷冷道:“說吧,你要幹什麼。”
“阿月,”江風吹拂,賀琛立在楚月身旁,腸中百轉千回一字字將話斟酌,最後挑了個還算風雅的,“都說江湖風光好,難得出京一趟,不若待你辦完事兒,陪我一道走走?”
楚月一口回絕道:“卑職回鄉祭祖諸事繁忙,若要遊山玩水,大人請自便。”
賀琛幽沉的眸光微微一波,覺着自己此時應可以小小示個弱,“可是本官從未出過京,對外面之事不若阿月瞭解,是以還得阿月同行纔好。”
從未出過京?楚月眸光一動,轉頭反問,“賀大人不是函州人士麼?怎麼說從未出過京?”
賀琛揚脣一笑,精緻的朱脣高高勾起,襯着那如玉般的臉龐,直教人迷了眼,“自金榜題名那一年起,本官便一直在京效力,自是沒有出過京城的。”
話鋒一轉,賀琛幽沉的眸子直勾勾看向楚月的雙眼,笑道:“真沒想到阿月對我也是這般瞭解,也不負了我這一片心了。”
楚月的脣角冷冷勾起,明眸毫不迴避地盯着賀琛的雙眸,彷彿要直刺進去般,“可是我有一個江湖朋友,他告訴我他在十二年前便在雲京見過賀大人兩次,據本官所知,賀大人十八才中的進士。”
微微一頓,楚月上前一步愈顯出一種咄咄逼人的味道,“函州臨近邊塞,距京千里,賀大人乃函州首富獨子,按朝廷裡的記錄,乃是從小長土生土長在函州,那在入仕之前的那五年爲何會出現在京城?”
賀琛的脣角噙笑,幽沉的眸中紋絲未動,“都說了家父乃是商人,我隨家父經商至雲京亦不足爲奇。”
楚月脣角的弧度愈發冰冷,“哦,是嗎?可卑職那位朋友乃是在蒼山的偏僻之處連續兩次遇見的大人,賀大人從小錦衣玉食身嬌肉貴的,往那裡是去做什麼呢?莫非令尊經商都經到山溝溝裡去了?”
賀琛眼底的波光微動,卻藉着垂眸低笑掩去,道:“阿月真是會說笑……”眸光不經意從粼粼的水面上掠過,卻忽見水面上冒出兩個不尋常的水泡來。
“小心!”賀琛的眸光一變,一把攬住楚月朝後退去。
“嗯?”
變故來得太快,楚月尚在怔愣之間,只聽耳邊幾聲水響,有什麼東西破水而出,爆起的水花四濺,冷冷地打在了面上。
到底是見過風浪的,楚月對於這種突襲並不陌生,水聲響起的瞬間便已反應過來,袖中的長劍出鞘,眸光飛快從那幾個從水裡竄出來的黑衣人身上掠過,“是東廠。”
賀琛的眸光微眯,手中的一根細細的銀針已彈射而出,瞧着那被射回水裡的黑衣人,硃紅精緻的脣角緩勾,淡淡道:“阿月的水性如何?”
楚月長劍一挺腳上一擡將最近的幾個殺手掀進江裡,回頭怒道:“少他媽給我烏鴉嘴!”
他們一個時辰前上的船,如今正是前後不着岸的時候,若此時掉進水裡,那可是九死一生的事兒!
船尾亦傳來刀劍相擊的聲音,楚月一面應付着不斷上船的殺手,一面試圖朝後退去。
雖早已知道劉節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定會派人截殺,可這一路行來,她亦並未刻意隱匿蹤跡,但一路賣了這麼多破綻,千算萬算,還是算漏了他會選在水路動手。
行走江湖六年,楚月對大小突襲刺殺早已司空見慣,最恨的便是水上的突襲,水上不比陸路,便是水性極好的人,弄個不好也是個餵魚的下場,而且若被人鑿穿了船底,纔是最要命的。
腳下陡然一陣晃動,似乎是爲了驗證楚月所想,幾注猛烈的水流驟然從船底涌進船艙。
江面遼闊,迎面而來的風中帶着一股子腥味兒,遠遠的,只見三條窄窄的小船載着一羣引弓搭箭的黑衣人前後包抄而來。
“阿月,截他們的船。”賀琛的腳步一轉擋到楚月身前,青蓮色的廣袖一拂一推間罡氣流傳,霎時將船頭的殺手皆撂下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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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光飛掠,楚月的劍身一抖迸出一股勁氣將身前的殺手掀進水裡,回頭瞧見前頭江面上飛快朝他們襲來的東廠番子同那漫天的羽箭,不由得冷笑,“區區一個楚月那裡就需這般興師動衆,賀大人,看來劉節是真想收拾你了,果然有些人囂張得連老天都看不下去了。”
賀琛的硃紅的嘴角勾起,優雅中隱隱透出一種血腥,“哦?收拾?本官似乎很久沒嘗過那滋味兒了。”
那你就去好好嚐嚐呀!
想到自己被人這麼大陣勢堵水裡亦有賀琛一番功勞,楚月有種將人揣水裡的衝動,但船艙進水,腳下的船卻愈發不穩,想到翎白還在那一頭,楚月轉身就想朝後走。
青蓮色的廣袖一捲,賀琛一手拉住楚月一手揮開迎面而來的羽箭,低沉的嗓音中隱含着一絲怒氣,“你做什麼?不要命了!”
被擋住去勢,失了離開的先機,瞧着又一輪飛射而來的羽箭,楚月心中亦光了火,一手揮劍去擋箭,一手的指尖扣起,對着賀琛就是一下,“翎白還在後頭。”
混戰在即,她自然是要同翎白在一起,否則若在這江中被衝散,叫她到哪裡去找人?而且她的底牌尚未出手,劉節的目標既然有兩個,那她最好的自然是同他分開,這般倒時候她出手也方便。
“你!”勁氣射來,賀琛險險側身避開,分神間一支羽箭貼着手臂射過將衣衫劃破。
楚月的脣角淡淡勾起,明眸瑩然,顯然心中並沒有一點歉意,“賀大人您武功高強,想必區區東廠必是不放在眼裡的,那卑職同舍弟便先告退了。”語畢瞧着下一輪飛箭就要來臨,衣襬一甩就打算衝進船艙。
衣襟倏然一緊,楚月只覺着一道兇猛地力量猛地攥住她往後一扯叫整個後背陷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阿月。”賀琛的朱脣緊緊貼在楚月的耳旁,語意透着一種幽涼,“比起翎白,本官還是覺得你同本官在一起更好。”
話音方落,賀琛的腳尖一點,趁着東廠換箭的空檔便帶着楚月凌空而起朝他們的小船上躍去。
身子騰空,楚月瞧着身下的滔滔江水不由得心中一凜,東廠的番子早已料到他們會搶船,是以並未靠他們太近,除非拼着性命一搏倒是可以,而如今賀琛抱着着她一同,無疑是在找死。
“喂!”瞧着東廠衆人已蓄勢待發的羽箭,楚月不由得大驚失色,靠,他不會是想着拿她當肉盾吧!
方思及此,楚月只覺腰間一鬆,竟真的被從空中扔下,朝着那一船舉起的弓箭摔去。
我去!楚月心中將賀琛的八輩兒祖宗都問候了個便,袖中一扁平的銀製小匣滑落手中。
如牛毛般的細針仿若細雨雷電激射而下,一陣慘叫響起,阻了東廠番子放箭的手勢。
暴雨梨花針。
劍影如幻,楚月幾下便挑落船上剩餘的殺手,順手將空了的銀匣子往江裡一扔,然後回身長劍直指方在船頭落下的賀琛。
“賀琛!”楚月當真的是怒了,咬牙切齒間倏然有些恨賀琛的名兒爲什麼不是三個字的,這樣她這恨不得生啖其肉的一嗓子便更抑揚頓挫些。
“如何?”賀琛的眉梢微揚,負手立在船頭,幽沉的眸中隱隱含着一種挑釁與報復。
瞧着他眼中的挑釁,楚月知道他是在報復方纔她打他的那一下,眼瞧着翎白他們那邊不知是什麼情況,心中怒氣更甚,“你個混蛋!”
手中的長劍一挺,楚月忍不住出手直刺向賀琛得到胸膛,卻不想斜剌裡射來一隻羽箭。
“當!”
楚月的劍勢一轉,只見更多的羽箭朝他們射來,是方纔被暴雨梨花針波及到的另一艘船上的人終於緩過了神來。
“王八蛋!”楚月覺着自己心裡貌似有一根弦給崩斷了,毫無形象的打罵破口而出,足尖一點便朝另一條船上撲了過去。
賀琛甩手擋掉一支羽箭,看着飛撲過去的楚月眉心微皺。
長劍橫掃,勁氣迸出,楚月直直衝進船中央,手中的長劍揮舞間隱隱帶着一種不管不顧的氣勢,拼着一股子怒意霎時將幾個殺手掃落,卻到底礙於船上的空間狹小無法盡情施展,打得有些束手束腳,不覺間身上便多了幾道傷痕。
衣袂翻飛,劍光凌厲,旋身刺挑間,楚月的眸光隱約瞥見他們的客船漸沉,倏然一聲爆響,船尾處火光盛起。
翎白!楚月的心中一緊,腳下卻突然滾來一球形的物什。
天雷彈!
楚月的面色大變,忙閃身拽過一個東廠番子往天雷彈上一扔,順勢自己朝江中跳下。
“轟隆。”
“轟隆。”
冰涼的江水將身子淹沒,隱約間楚月只聽見耳邊傳來兩聲爆響,洶涌的江水裹挾着碎裂的船身席捲而來,狠狠地撞擊過她的身體。
喉間腥甜,楚月口中猛然涌上一口血來,並着胸腔中的空氣一起吐了出去,泛着腥臭的江水爭先恐後地灌進鼻腔喉間。
楚月心中暗道一聲不好,忙向上游去,卻倏然叫一人抱住了腳。
靠!楚月手中的長劍一轉,回身往下狠狠刺去,劍柄一轉一橫扯間,生生將什麼東西切斷。
腳下終於一鬆,可眼前卻開始發黑,楚月忙往上游去,擡頭間只見一塊木板隨着水流狠狠朝自己撞來。
完了。
自知躲閃不及,楚月忙用手護住頭部,
江水冰冷,撞擊如期而至,卻沒有意料之中的疼痛,冰冷之中,一股溫熱從身前傳來。因着窒息,楚月的神智已漸漸模糊,恍惚間只見一角青蓮色的衣襟奢華飄逸。
心中不知爲何倏然一鬆,神智便愈發模糊下去,脣間被攥住,帶着血腥的氣息被強制灌注進來,昏迷前的最後一眼,是一雙幽沉黑沉到空茫虛無的雙眼。
………………………………………………
腦中混沌,似乎置身於江湖滔滔之中,可倏然又見一個翠色衣衫的少女身坐鞦韆之上笑容靈動,仿若山野間的精靈一般朝她笑着撲來,她伸手去接,卻畫面突轉,一具□□的屍體滿是傷痕,以不堪入目的姿勢被丟棄在山野間。
“芷翠!”她駭然地向前奔去,卻怎麼也跑不到她的身邊。
“小月,小月……”一聲聲呼喚,或靈動或飄渺充斥耳間,鹹澀的淚水從眼角流下,楚月死死咬住嘴脣,“我一定會爲你報仇的,一定會報仇的……”
悲傷山呼海嘯,彷彿猛獸要將她吞噬,眼前白光忽的一熾。
白色的紗帳如霧,楚月睜眼愣愣地望着牀頂,然後叫一隻在她臉頰上肆意作孽的大手拉回了神識。
“賀琛!”楚月轉過頭對上一張如玉的面龐,猛地坐起身就要打去,卻倏然肌膚一涼,竟然是……
“啊!”楚月驚呼一聲,忙轉手去扯被子蓋住身子,卻叫賀琛壓住了大半,只能拉住一角堪堪蓋住胸口。
賀琛支着腦袋躺在牀上,悠悠道:“阿月何以如此驚慌?你我之間莫還有甚地方是未坦誠相見過的。”
楚月的臉上飛紅,“你個無恥之徒,我衣服呢!”
“晾着呢。”賀琛淡淡道,“阿月可餓了,我叫樓下廚房溫着肉粥,叫小二端上來吧。”
“把我的衣服拿來。”楚月黑着臉道。
賀琛的膝蓋閒閒支起,脣邊的笑意迷人優雅:“我不。”
“你!”楚月的眉毛一豎,看着被掛在屏風邊兒上的衣衫銀牙緊咬,心一橫,索性將被子一扔,直接衝了出去。
賀琛脣角的笑意一僵,顯然是沒料到楚月竟這般生猛,眼前一陣恍。
“阿月!”賀琛驀然出手將楚月的腰肢攬住,翻身壓上“你當我是個死的不成?”
你要是真死了就好了!
楚月擡手就是一爪子撓上去,卻被賀琛順手將兩隻手腕一同壓在了頭頂。
“你到底想幹嘛!滾開!”楚月使勁掙扎着,心中又氣又羞。
“阿月,我是一個男人!”賀琛的嗓音低沉沙啞。
“你!”
炙熱的氣息呼上面頰,撩人的癢,楚月呼吸一窒,面上更紅,又羞又憤地瞪着眼前的這個衣冠禽獸。
“阿月……”賀琛的眸光幽沉,漸漸蒙上了一層迷離,低沉的嗓音蠱惑,“我想……”
楚月擡眸直直望着身上的人眼神迷離誘惑,松下身子,暗暗深吸一口氣,然後狠狠曲膝一頂。
不,你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