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奇棠動怒,南聖女不打算爲自己辯解,保持原先恭敬的姿勢,一言不發。她的沉默並非妥協,更像是無聲的控訴。
看着她毫無表情的面容,圖奇棠滿腔怒火更旺,若不是身處龜茲王宮,他恨不能直接把她送到刀山火海,讓她嚐嚐生不如死的滋味,看她以後還敢不敢自作主張。不同於南聖女將他視作值得同情的小弟弟,除了明月聖女,息陵教的人在圖奇棠眼裡不值一文,而對明月聖女,倒不是念及她多年的養育之恩,卻是出於從小養成的畏懼。
畏懼絕非尊敬、感激,如果可以選擇,圖奇棠並不想讓自己的童年過得那麼悲催,寧願不要練成絕世武功,也不要登上息陵教主之位,更不要以安息王子的形象示人。但他實在不甘心,上天讓他吃了這麼多苦,才告訴他事實真相竟是那麼荒唐可笑。他向來不是個認命的人,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卻深刻感受到命運的可怕,可怕得讓人無力反抗,惟有默不作聲完全接受。
圖奇棠覺得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上天開的一個玩笑,息陵教主也好,安息王子也罷,至高無上的權力,受人尊崇的地位,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雖然自從出生就被困於山上,作爲新任教主接受世上最爲殘酷的試煉,但圖奇棠仍是嚮往世間溫馨的生活。
明月聖女帶上山來的孩子們,他們雖是流離失所的可憐人,卻也感受過何爲人間溫暖,他們曾在父母懷裡肆意撒嬌,作爲獨一無二的寶貝,享受家人的關愛呵護。哪怕是住着茅草屋吃糠咽菜,也是有人珍惜的寶。
孩子們經受過家破人亡食不果腹的痛苦,被明月聖女選中帶回息陵教,見所未見的美食,聞所未聞的新鮮事,讓他們漸漸遺忘痛苦,慶幸自己還有機會享受這一切。但是,緊隨而來的各項試煉又將他們打回原形,禁不住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摺磨,甚至開始懷念曾經自由自在的日子。
原來,最值得慶幸的是有個家,有人關愛。短暫的物質享受彌補不了精神的創傷,陸續死於試煉的孩子帶走最後一絲希望,留下來的孩子明白自己要想活下來,必須要承受住所有試煉。其中有些意志薄弱的沒留下來或許是幸運的,他們永遠都不會知道更爲殘酷的試煉還在後頭,他們徹底擺脫了人世間的苦痛。
圖奇棠在試煉中成長,明月聖女給他灌輸的觀念就是適者生存,強者勝,弱者敗是千古不變的真理,弱肉強食就是生存的準則。他毫不同情那些早早離去的小夥伴,接受不了現實自怨自艾的人早走早好,至於經過重重考驗,靠着頑強的意志力留下來的人,他勉強可以多看他們幾眼。
漸漸地,他與小夥伴的交流日益多了起來,他喜歡聽他們說百姓的生活,雖然這是明月聖女明令禁止的。在回憶中尋找安慰是弱者的表現,息陵教不同情弱者,對於將要成爲教主的圖奇棠來說,更不可以與弱者爲伍,連示弱的念頭都不許有。
然而,誰能沒有回憶呢?沒有回憶只能說明沒有值得回憶的快樂,譬如圖奇棠!圖奇棠就是沒有回憶的人,過去是他等不及要擺脫的經歷,爲此加快腳步往前奔,又怎麼肯回頭。
每到夜晚,在明月聖女看不到的角落,在沒有眼線監視的地方,留下來的爲數不多的小夥伴喜歡聚在一起回憶他們小時候的事情。漏水的屋子,煮糊的飯菜都帶着歡樂的氣息,父親精心打造的小木馬,母親熬夜縫製的新衣裳都是最美好的回憶。還有現今不知身在何處的兄弟姐妹,曾經可恨可惡的小村霸都成了他們深深懷念的人。
圖奇棠喜歡聽他們說這些,這些都是他從沒聽說過的事情,簡單純粹樸實溫馨,經歷過這些事的小夥伴,他們纔是真正的人。而他,只是一個工具,沒有資格擁有喜怒哀樂的工具,永遠不能違背明月聖女的工具。
最先發現圖奇棠偷聽的人正是南聖女,彼時她還是個前途未卜生死難測的小女孩,失去父母兄弟的可憐女孩。上山之前,她從沒接觸過武功心法,也不知道如何才能通過考驗,但她還是堅持下來了,憑着活下去的信念,她要活着找到失散的弟弟,實現父母臨終前的囑託。憑着這個信念,她活下來了,初次見到圖奇棠,她被那雙冷漠的灰眸吸引,分明是年紀小小的孩子,他的冷漠着實令人心悸。
但她仍是被那雙眸子吸引,那雙漂亮的眼眸像極了她的弟弟,記憶中弟弟的眸子天真無暇,不知道嚐盡冷暖之後,是否也像他那般冷漠。看出圖奇棠喜歡聽他們聊家常,卻又不想被人發現,南聖女便記下夥伴們說過的每一件好玩的事,等他來了故意重提說給他聽。
圖奇棠擁有的回憶是從南聖女那兒聽來的,對於這個擁有溫暖雙眸的女孩,他不是不感激的。他隱身的本領並不高強,但一次都沒被人發現,南聖女像是知道他的想法,沒把發現他的事告訴任何人。
圖奇棠沒有通過試煉,被明月聖女懲罰,他總是一個人默默承受,他不敢哭,因爲明月聖女告誡他,哭是懦弱的表現。但在南聖女看來,哭是正常人的表現,每當圖奇棠傷心的時候,不管他藏在哪裡,她都會找到他,陪他說話陪他一起哭一起笑。
也許就是從那時起,圖奇棠不再抗拒試煉,他與南聖女約定,將來都要登上聖壇,成爲息陵教衆矚目的人。南聖女不敢叫他小弟,因爲她知道他是未來的教主,圖奇棠也沒叫過她姐姐,因爲他不想給她帶來麻煩。
在息陵教,惟一讓圖奇棠感到親切的人就是南聖女,他曾想過等自己成爲教主,明月聖女不再管束他們的時候,一定要對南聖女好一些,畢竟是她讓他明白人與人之間有溫情。
天意難違,他原本就沒有資格擁有溫暖這種東西,偷來的溫暖勢必要加倍償還。成爲教主不久,一次偶然的巧合,他發現了驚天的秘密。這個秘密對他的打擊,遠遠超出以往所有的考驗,他寧願終日生活在刀山火海,也不肯相信秘密竟是事實。
從那以後,圖奇棠性情大變,變得喜怒無常不近人情,就連他珍惜的溫情也棄之不顧,一聲命令將南聖女排遣到龜茲。雖然這是明月聖女的指示,但他心裡也是這麼想的。
他不需要可笑的親情,他相信的溫暖根本不存在,而他本身就是最好的證明。除了明月聖女,這個秘密沒人知道,圖奇棠沒有辦法再面對她,留在息陵教多一秒都無異於凌遲。
於是,他選擇離開,對外宣稱息陵教主暴斃。如果說他的存在本身就很可笑,那麼就讓他徹底消失吧。曾經遭受的苦難他就可以不在乎,但他實在沒有勇氣繼續下去。
明月聖女沒有阻攔,也許她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圖奇棠是她辛辛苦苦培養出來的教主,她不惜用最殘酷的方式對待他。但秘密被識破之後,她連阻止他的資格都沒有,只能接受再次失去教主的現實。明月聖女同意他離開息陵教,不代表她就此放棄,即使對他過分殘忍,她也不能失去他。
教主暴斃風波過後,精明睿智俊美無雙的安息王子出現在世人面前,作爲安息王子,圖奇棠終於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國王信任他的能力,許諾將來要他繼承王位。百姓崇拜他的地位,口口相傳他將是英明的君王。
圖奇棠經受過極端的痛苦,他接受了安息王子這個身份,願意用這個身份活下去。至此,明月聖女已是別無所求,她率領息陵教衆全力配合他的舉動,爲他的將來鋪上平坦大道。
南聖女不曉得圖奇棠爲何變成這樣,也許她永遠都不會知道那個改變圖奇棠命運的秘密。她的右臉頰浮現出清晰的指印,她低着頭不作任何解釋,就算圖奇棠當場殺了她,她也不會眨一下眼睛。
她手裡的笛子略顯斑駁,卻也曾爲孤苦無依的小夥伴們帶來歡樂與安慰,包括圖奇棠在內。
圖奇棠看到她臉上的傷痕,那把笛子,怒氣悄然散去,沉聲道:“無視指示貿然行事你可知錯?”
南聖女擡眼看他,翡翠雙眸隱隱有絲波動:“如果保護教主是錯,屬下甘願一錯再錯。”
“保護?你以爲你是誰,我用得着你來保護?哼,不自量力!”圖奇棠不屑地冷斥道,“別以爲我敬你三分,你就可以無視我的指示,誰准許你針對大漢公主,當着她的面讓衆人服下仙丹?是不是做巫女的感覺比聖女好得多,你也打算當叛徒了?”
這話明顯是威脅,南聖女不以爲意淡然笑道:“教主,你何時變得如此多情,大漢公主是好是歹與你何干?她是潛在的威脅,精明如你難道看不出來麼?明月聖女早晚會下指示,我只不過提前行事罷了!而你竟不顧自己的身份,公然維護她,明月聖女要是知道了,你猜她會怎麼做?”
南聖女明知有錯不知悔改,居然當面戳他的痛處,圖奇棠眼中怒火燒得極旺,一把揪住南聖女的衣襟,將她拽到面前,咬牙道:“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那個女人,不然,休怪我不顧往日情分。”
“你們之間果然有問題。”南聖女悽然地笑了笑,“教主,你和明月聖女有什麼秘密?你怎會變成這副樣子?”
圖奇棠咬緊牙關,揚起手卻又打不下去,憤然丟下她:“記住,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你要是再敢問我跟她的事,我會親手將你了斷。”
“你走,沒有我的指示,不許再動大漢公主一根汗毛。”圖奇棠警告過她,不自覺又加了句,“我有我的計劃,你不需要知道,如果你在那個女人面前多嘴,我就殺光你的人。”
“不用教主恐嚇,屬下也沒打算告密,希望教主記得,心亂則方寸大亂,請守住自己的心!”南聖女從容起身,走出幾步遠,頭也不回地說,“你,還記得快樂的感覺嗎?”
圖奇棠緊抿着脣,望着她的背影,難以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