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這布包扎得密密實實,我當即解開一看,裡面是個小布包,如此一層層地打開,中間原來是一卷薄薄的絹,上面密密麻麻寫着幾行紅色的小字。耳邊賈詡沉聲道:“將軍,自三月以來,長安變亂迭起。隨着你進兵擊破張濟的消息傳到,人人私下裡無不歡欣鼓舞啊,聖上於是流着眼淚,寫下了這封血書。”

原來這竟是大漢天子的手跡!我大爲激動,將血書小心翼翼地展開,細細端詳。由於雨水浸泡,絹書上大半血字已經模糊不清,只有那麼幾個勉強可以辨識:“……朕爲****所迫,朝不保夕……真髓……勉之,勉之……”看着面前的血書,我不禁黯然以對:堂堂天子竟然窘迫到了這個地步。

此時賈詡掃視四周,看周圍沒人,又道:“將軍,我這裡還有一道聖上的秘詔,”說着又掏出一卷帛書,展開低聲讀起來,“……河南府尹真髓,忠心爲國,摧破賊黨,實乃國家之棟樑也。命真髓爲柱國大將軍,安漢侯,領司隸校尉,向西消滅賊寇,還宗廟於洛陽。萬望真髓切莫辜負朕之厚望。”賈詡讀罷詔書,誠懇道,“真將軍,此番乃是聖上的一片期望,與上次李傕矯詔截然不同。還望將軍體諒聖上的苦心,接旨勤王啊。”

我大吃一驚,王莽篡政,綠林赤眉蜂起,更始皇帝因李通有擁立之功,才任命其爲柱國大將軍、輔漢侯;光武中興之後,數百年間都沒有再出一個,此將軍位的分量之重,榮譽之高,可想而知。而今天,我卻成爲大漢的第二個柱國大將軍,定漢侯。聖上對我的殷切期望,可見一斑。同時恍然大悟:如今天子對我加官進爵,自己的地位儼然已與袁紹、曹操、劉備等一方諸侯的身份相若,難怪賈詡迫不及待要表示效忠了。

珍而重之將血書放入懷中貼身收好,又對着賈詡手中的秘詔連磕三個頭,我這才重新落座,對賈詡嘆道:“陛下的苦心,真髓原當從命纔是。只是真髓無能,辜負了陛下的期望,這高官在下還是做不得的。”

賈詡捻鬚微笑,點頭道:“柱國大將軍思慮縝密、謹小慎微,深通明哲保身之道,賈詡佩服。只是你縱然再怎麼努力韜光隱晦,別人也未必容得下你呢。”

我聽出了他言下之意,也不好再說什麼,唯有苦笑道:“‘柱國大將軍’這五個字,再也休提。以賈先生之智,難道看不出真髓的難處麼?”還不等賈詡接口,隨即就轉了話題,“如今長安究竟怎樣了?”

賈詡大有深意地瞥我一眼,也不再追究,道:“將軍大破張濟的七萬西涼軍,三輔震動。當時長安謠言四起,都道‘河南尹真髓與關東聯軍提兵二十萬,入京勤王’呢。賊黨心膽俱裂,人人自危;李郭隨即達成同盟,罷兵一致向東。但這不過是暫時平靜,李傕暗地裡犒賞羌胡兵,欲令其攻擊郭汜,並許諾事成之後以宮女爲賞賜;而郭汜秘密勾結傕黨之一的中郎將張苞,打算裡應外合除掉李傕。你剛撤退,郭汜立即搶先發難,夜攻李傕塢堡,同時以張苞等人在內縱火。當時郭汜軍箭如雨下,竟然射中天子的帷帳,還貫穿了李傕左耳。只可惜張苞火沒點着,李傕的部下‘白波帥’楊奉又趕到。楊奉軍依仗有虎將徐晃衝鋒陷陣,這才殺散了郭汜與張苞,保全了李傕的性命。但楊奉進長安後,依仗自己功高打算獨攬朝政,他密謀誅殺李傕,失敗後帶兵叛離,於是李、郭、楊三股勢力在長安城中攪得天翻地覆,互相徵殺,永無寧日。”

我冷笑道:“這三個害民賊,誰都想獨霸朝綱。”

賈詡眉頭皺起,緩緩搖頭道:“現在恐怕現在他們誰都沒機會了——我離開長安時,‘鐵羌盟’正在長安西面虎視耽耽,伺機東進……如今天子和長安可能已落入他們的手中啦。”

這句話說得我滿頭霧水,莫名其妙問道:“先生,這‘鐵羌盟’是什麼東西?”

賈詡不答反問,沉聲道:“將軍可曾聽說過韓遂、馬騰麼?”

這兩個名字一入耳,我登時想起從前陳宮哄騙我當西路軍主帥的事情,眉角不自覺地跳了跳,道:“聽是聽說過,但其實並不瞭解,只知道是關西將領。這二人可是和‘鐵羌盟’有什麼牽連?”

賈詡大笑起來:“豈至是有牽連?‘黃河九曲’韓遂,就是當今‘鐵羌盟’盟主,統轄着敦湟、西域以南,蔥嶺數千裡土地上的小月氏胡、蔥茈羌、白馬羌、黃牛羌等六十餘萬諸種羌胡。在關西若是亮出他的名刺,直可兌幾百貫銅錢哩。”

賈詡這一說,倒激起了我濃厚的興趣:“賈先生,這‘鐵羌盟’真有這麼大勢力?”

賈詡微微苦笑,緩緩道:“從前共出現過兩次西北諸種大聯盟,每一次都是驚天動地,海內震恐。記得第一次西北諸部會盟,還是武王伐紂之時,西北各部族與周聯兵伐紂,結果牧野一戰,流血飄櫓,伏屍千里,奠定了四百年西周的強盛;而第二次西北諸部會盟,起因乃是幽王烽火戲諸侯,西北諸部聯結成‘犬戎’,攻了破鎬京,西周遂滅。到如今,這‘鐵羌盟’就是第三次的西北諸部會盟。將軍,您說它勢力大不大?”

我抽了一口涼氣,在自己印象中,羌人一向默默無聞,想不到孔子無比推崇的禮儀之邦,竟是“成也‘西羌’,敗也‘西羌’”,不由連連點頭:“果然厲害,不過既然今趟是第三次諸部會盟,那這次西北諸部聯盟的目的何在?”

賈詡長嘆一聲,黯然道:“說來話就長了……將軍,要知道關中平原以西,西海(今青海湖)以東,自古就是羌民繁衍生息之地。自大漢建國以來,爲防止再度出現‘羌盟’入侵,朝廷對諸羌胡實行以下政策。一方面分化瓦解加軍事打擊,令其盟不成盟;另一方面以軍屯和民屯的方式侵吞羌民土地,迫使他們內遷或者遠出邊塞。這樣可有三得:一者,可解決邊患;二者,可充實西部人口;三者,北方匈奴和鮮卑連年入寇,而西北民風彪悍狂野,內遷之羌胡正好可以利用來作戰與戍邊。因此,從漢武帝起,朝廷置令居塞(今甘肅永登西北),設護羌校尉;後又增置金城郡(郡府爲金城,現在的蘭州)和破羌、允銜、安夷、河關、枹罕、白石、臨羌等縣,成功地將羌民重要聚集地一一併入了大漢版圖;把內遷羌胡編成軍隊,組成‘義從羌’、‘義從胡’參與西北的邊疆戰爭。羌胡勢力因此大大削弱,再不復數百部遙相呼應的局面。”

我聽得津津有味,心下里更是佩服。要知道這些都屬於皇家書院秘藏的內部資料,若不是賈詡久爲尚書,可以直接在宮中接觸到這些東西,假使換了其他任何一個人,也決不可能知道得如此詳盡。老狐狸的這份博學多識,當世真沒有幾人能比得上。

看賈詡不慌不忙地又端起了酒碗,我不由催促道:“賈先生,請您接着講罷。”

賈詡點點頭道:“好……新朝年間,僞帝王莽企圖威加四海,出於這個目的,他打算徹底消滅西部羌胡潛在勢力。於是下令增置西海郡(青海東部),以便進一步吞噬羌人的生存空間。但正所謂物極必反,元始五年(公元5年),王莽增立新法五十條,‘犯者流放入西海屯田’,結果造成成千上萬的罪民來到西海郡屯田。由於一下子涌入了這麼多漢人,因此到了次年時,西海的羌地已經盡數被戍邊屯所霸佔了,而土地的原主——一萬二千多名羌人卻喪失了家園。他們退居險阻,無以爲生,忍無可忍之下,終於鋌而走險——羌酋龐恬、傅幡帶領族人,驅逐西海太守程水出境。此後,西部諸羌胡和漢民矛盾日益加深,終於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原來如此,”我愈聽火愈大,這些官吏根本就不把羌胡當人看,“王莽好大喜功,失敗是必然——可是王莽敗亡以後,莫非朝廷還沒有改善對羌政策不成?”

賈詡苦笑一聲:“哪裡又有什麼改善?光武中興之後,朝廷雖然退出了西海,但向隴西、金城二郡戍兵、戍民和屯田者反而有增無減,導致那一帶原本屬於羌民的土地,被戍邊漢民和士兵搶奪殆盡。此外,邊塞將吏對羌胡素來歧視,他們大量搜刮民財,甚至有秘密拐買羌胡爲奴的記錄……”

聽到最後一句,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張目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耳邊賈詡的聲音依然繼續:“……中興至現在近兩百年間,河曲地帶的羌胡和漢民始終彼此仇視,勢如水火,年年血腥仇殺,大小****不計其數。朝廷出兵鎮壓總共不下千次,斬羌胡首級不下二十萬,耗錢以億億計。可反叛事件卻依舊層出不窮,羌胡反抗之心竟是斬之不盡、殺之不絕。”

“砰”我重重一掌拍在桌子上,大聲道:“那是自然,大丈夫生於天地之間,哪有任人欺凌宰割的道理?”不知怎地,忽然想起被董卓暴兵殘害的安羅珊,心中升起無限義憤和同情:“原來這就是諸部羌胡之所以第三次會盟的緣故。”

“將軍說得不錯,”賈詡看着擺在面前的酒碗,幽幽道,“這,正是‘鐵羌盟’的成因。”語音低沉蒼涼,在樓外暴風驟雨襯托下,竟彷彿蘊涵着那麼一股子逼人的殺氣。“中平元年(公元184年)‘黃巾之亂’爆發,中原等地混亂殘破,朝廷無暇西顧。當年十二月,涼州諸種羌胡聞風而動,以北地郡的先零羌先反,隨即枹罕義從羌首領宋建、狄道氐族部落長王國、湟中義從胡首領北宮伯玉、李文侯等二百餘部羌胡首腦,在西海(青海湖)畔舉行全河曲部落大會。在這次大會上,衆人共飲西海之水以盟告天下,一同起兵反漢。這個西北各部羌胡組成的新軍事聯盟就此形成。”

他頓了頓,又道:“但凡西北羌胡騎兵作戰,都喜好陣頭使用兩丈餘的長鐵矛,列陣後平矛策馬衝鋒,其勢威不可當。因此被共舉爲盟主的北宮伯玉,就將此盟正式命名爲‘鐵羌盟’。”

“反得好!”我情不自禁地一拍大腿,等發現賈詡用很奇特的目光看着我,這才猛然想起自己身上還揣着天子血書,也算是個漢臣,頓時大窘。忽而又想到一事,趕忙藉此扯開話題:“賈先生,你說這‘鐵羌盟’盟主叫做北宮伯玉,怎地剛纔卻又說是韓遂呢?”

賈詡捻鬚道:“鐵羌盟成立之後,經歷了幾次內部派系鬥爭。盟主一換再換,到今天的韓遂,已經是第四任盟主了。韓遂這廝本名喚做‘韓約’,擔任涼州刺史從事,與故新安縣令邊允都是金城郡的漢人名士。鐵羌盟起兵後,陷金城,脅迫韓、邊二人一同入盟,負責盟中軍機要務。韓約、邊允畏懼本名受到朝廷通緝,牽連家族,於是隱姓埋名,改頭換面——韓約改名‘韓遂’,邊允改名喚做‘邊章’。”

我不由大奇,笑道:“鐵羌盟原本是爲反抗漢人建立的羌胡組合……可如今卻讓韓遂這一介漢人卻做了盟主,倒也真是奇事一件了。”

賈詡搖頭道:“哪有這麼便宜的事?鐵羌盟原本不過是些有勇無謀的烏合之衆,自從有了韓遂邊章的加入,勢力這才急劇壯大。對朝廷征剿軍作戰中,韓遂屢立戰功——左車騎將軍皇甫嵩,曾經擊破數十萬黃巾,斬張樑、張寶,可那麼厲害的人物,都叫韓遂給打敗了。將軍莫要小看了韓遂,此人陰險多智,關西皆以‘黃河九曲’呼之,是譏諷他城府深沉,惡毒狡詐,心思肚腸如黃河九曲一樣,七拐八彎。”

我愈加奇怪,疑惑道:“韓遂既然是被脅迫入盟,又怎麼會如此賣力?”話一出口,隨即心中已明白過來,此人哪會幫助鐵羌盟反抗漢人?分明是要藉助羌胡之力,達成自己不可告人的野心。

果然賈詡搖頭接道:“韓遂哪裡會爲鐵羌盟賣力?他一旦在盟內站穩腳跟,立即就反咬一口,對盟友亮出屠刀。”他咳嗽一聲,沉聲道:“中平三年(公元186年),韓遂請邊章、北宮伯玉、李文侯議事,毒死三人,併吞其衆,此後擁兵十餘萬,儼然以盟主自居。”

自此,亂世之中又多了一個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梟雄。

我長嘆無語,半晌才道:“原來如此,那馬騰又是何許人也?”

賈詡沉默了一小會兒,大約是整理思路,又緩緩開口道:“馬騰馬壽成,乃是韓遂的異性兄弟。他是羌漢混血兒,因此長得身體洪大,面鼻雄異,相貌與羌人同。此人年少時以販賣木材爲生,後在彰山遇異人,因而學得一身超凡脫俗的武功。鐵羌盟起兵西海,馬騰於是參加官軍,後以戰功在涼州刺史耿鄙手下擔任司馬。當時耿鄙縱容小吏程球經營奸利,而馬騰爲人正直賢厚,因此與這二人屢屢衝突。待到中元四年,涼州刺史耿鄙出兵討伐韓遂。部隊行至狄道,馬騰發動兵變,先殺程球,再殺耿鄙,之後舉衆投奔了韓遂。”

我苦笑道:“原來如此,馬騰既然是久經戰陣的將領,這下韓遂的勢力就更強了。”

賈詡嘆道:“可不是麼?自馬騰加盟,鐵羌盟連克漢陽、酒泉、信都等地,酒泉太守黃衍、信都太守閻忠統統投降,涼州全部落入鐵羌盟之手。此時由於諸羌胡對韓遂擅殺北宮伯玉的行爲不滿,於是韓遂退讓盟主之位。但他背地裡大耍手腕,一面推舉王國爲盟主,一面背後摯肘,造成王國指揮奪取三輔的行動全盤失敗。韓遂藉此機會召開新的部盟大會,廢了王國,立閻忠爲傀儡盟主。此後閻忠忽然因病暴斃,‘黃河九曲’也就如願以償,終於成了鐵羌盟盟主。”他又笑笑,“得到消息之後,我仔細猜想,恐怕閻忠之死,其中也大有文章。”

我吐了一口鬱氣,不寒而慄:馬騰武勇雄烈,那倒也罷了;可看韓遂處心積慮謀奪盟主之位,此人心計之歹毒,手段之陰狠,真不虧了‘黃河九曲’這綽號。如今鐵羌盟虎視三輔,一旦讓韓遂這廝掌握了皇帝,又踏進了關東,還不知能生出多大的禍亂來。

正在想着,城牆下忽然傳來了一陣興奮而焦急的大呼小叫:“主公!主公!”

這正是魏延的聲音!

我和賈詡還未起身,一個披頭散髮的人着上身,地冒雨衝上來,見到我立即一個頭磕下去。魏延頭都沒擡起來,伏在地上放聲大哭:“主公,咱險些見不到您了!”此時由於雷雨的緣故,天色昏暗。但兩人相距咫尺,我依然看得清清楚楚,他身上青一條紫一條,顯然是鞭打的傷痕。最觸目驚心的是手指上那密佈的針刺痕跡,指甲竟然全都變成了紫黑色。

原本打算見面之後,先痛責魏延一頓,叫他以後規規矩矩,再不敢有半點驕狂的行爲。但看到他這副慘狀,我憐憫之意大起,只覺得怒氣上涌:“這……他們好狠!”

還不等我說完,魏延已經壓低聲音,焦急萬分地伸手抓住我的膝蓋,湊前道,“主公,主公,您趕緊出城,趕緊出城啊!呂布打算佈局要殺您呢!”話未說完,他這才擡頭髮現賈詡居然坐在我對面,登時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魏延這句話彷彿雷轟電閃般直貫入我的耳朵,一時間我只覺得耳朵裡嗡嗡做響,什麼都聽不見,腦海中一片空白。

正在此時,天上無聲地打了個霹靂,滂沱大雨之中,一條長短莫測的火蛇,躥過昏黑的天空,隨即慘白的眩目光芒照亮了我們三人已隱入黑暗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