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我心中疑惑,但此刻那暗中相助之人分明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也只好先按下不提。

正在此時,大主母嚴氏從屋子裡盈盈走出來,她左臉高高腫起,左眼被臉頰擠成了一條線,清秀的面部輪廓已經走了形,顯然是剛纔被奉先公醉酒後施暴的痕跡。我們一齊低頭行禮,嚴氏也不說話——她就是這個冷如冰霜的個性——上前拍了拍貂蟬的臉把她叫醒,然後也不理她,徑自指揮着我們將醉得一塌糊塗的奉先公擡到牀上,隨即把我們都轟了出來,她自己服侍着主公安穩睡下。

我們走出寢室,站在院子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異口同聲地嘆了口氣,誰也沒想到主公竟然變成現在這個模樣。

安羅珊頹然道:“這下倒好,替魏延求情也做不到了。”

魏續嘿嘿一笑:“安小妞兒所言極是,不過以現在的局面還用求情麼——直接去把那小子放了出來,主公也不會怪罪的。”進城的路上,我把安羅珊和胡車兒跟魏續彼此引見了一下,老魏這傢伙一向看不起女人,所以對安羅珊一口一個“小妞兒”地叫着,令她很不高興。

趁這機會,我趕忙問老魏道:“主公這幾天醉成這個樣子那還怎麼處理政務?殺魏延又是誰的主意?”如今的中牟城裡氣氛詭異得很,我唯一能信任的人,就是身邊這幾個好兄弟,所以對其他人包括老魏在內,我都儘量小心地套他們的口風。

老魏一瞪眼:“怎麼?你小子是打算問出誰的主意以後,找人家報私仇哇?告訴你,這些日子軍務全是嚴主母辦理,這主意也是她替主公出的……你敢說主母做得不對?”

原來竟是嚴主母,這倒是大出我意料之外,趕忙迴應道:“魏老哥,你真是多心,我哪裡會這麼想?”

記得昔日自己夜訪書房時,曾經見過這位主母一面。嚴主母給我的印象是從不假人顏色,爲人倔強高傲。那天談起貂蟬,記得她頗有落寞之色,當時自己處世經驗還少,所以想不透其中原由;可自從和安羅珊相處後,我逐漸學會了看透女人的心事:嚴主母其實是個妒忌心很強的女人。那日我向主公獻計的時候,她正在讀書,想來八成是由於美色輸給了貂蟬,所以期望能在才智上顯露自己的不凡之處,吸引主公的注意。自己和奉先公在書房的對答想必都被這厲害女人聽到了,對我產生的猜忌和提防之心,可能是那時候就已經種下的種子發了芽。

奉先公指點武功時的教誨又閃現出來:“武道自古就有‘心技一體’的說法。所謂武道之心,就是要不滯於一處,似看非看,才能綜觀全局。倘若心被什麼局部的東西吸引,就無法把握全局。只有做到了全局盡在心的掌握之中,才能做到隨心所欲地運用武功。這纔是武道的最高境界,‘心技一體’……”

我情緒上一陣波動,表面卻盡力不動聲色:武學如此,做人又何嘗不是?自從被陳宮陷害之後,自己每逢奸計,必先想到陳宮。這樣分析考慮事物,實際上大大侷限了自己的視野——過度注意某一個點,必然會忽略其他無數個點,無法做到“綜觀全局”。

仇恨使人盲目,此話真是至理名言。

思維隨即由此延伸到奉先公和曹操的爭霸,旁邊魏續繼續說了幾句什麼話,但我意想神馳,根本就沒聽進去。

在來到司隸的這半年時間裡,自己看書更多了,閒暇時各種雜學甚至農科醫術一概都不放過,甚至在西征張濟的路上,我也隨身攜帶着《道德經》。但匆忙之中,書裡的東西卻沒有過腦子,通過今天這一連串的事情,平日裡積累的那些思維火花忽然密集摩擦,迸發出驚人的光芒。

《道德經》中有云,道可道,非常道。

“道”是什麼?所謂“道”,其實並不是什麼有形的東西,而是事物內在的基本規律和基本原理。

以這個觀點,我重新審視“武道”,其實武道就是尋找並且運用武學的基本法則。奉先公之所以能夠成爲不世的天才,無敵的高手,就是因爲他探究了武道,總結了武道,並且在實戰中遵循了武道。

主公的發現和探索,始於“武”,卻又終於“武”。他一輩子都在武道中度過,同時武學也禁錮了他的思想。所以主公從來沒去想過,如何探究其他領域的道法,如何使自己所發現的武學至理在其他領域裡發揮更大的作用。因此他縱然神功蓋世,無敵於天下,卻在爭霸過程中,被精通兵法戰略和內政外交的曹操打得一敗塗地,真是可惜而又可嘆。

從此更進一步去想,天下萬事萬物,無論是用兵打仗,還是外交縱橫,或者是其他事物,其實皆有其道法存在。道無所不在,又彼此息息相關,譬如《孫子》是用兵之“道”,《鬼谷子》是縱橫之“道”,它們所闡述的,都是各自領域中最最基本的法則,所以纔會給我一種頗有相通之處的感覺。

相反地,只要我能夠明瞭事物之道,做事遵循其道,就可以事半功倍,就可以無往而不利,就可以做到“無敵”二字。

就在這從庭院走到門廊的短短几步之間,我胸中豁然開朗,無論是奉先公對我的武道指點,還是曹操的藏書筆記,都是開啓天門,使我能夠看到另一個世界的鑰匙。就在這短短几步之內,自己的腦子裡竟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鉅變,如今的我,思維竟然跳出了武道的範疇,已經因武入道,逐漸步入了以道御物的新境界。

想通了此節,我只覺得自己從前看過的那些兵書秘策,還有《鬼谷子》、《商君書》等等,這些知識就好象無數的銅錢,被一根名爲《道德經》的繩子靈巧地串在了一起,提在了手心裡,彷彿可以隨心所欲地應用。這種萬事萬物盡在掌握之中的通達感覺,頓時令我感到意氣風發,周身熱血沸騰,幾欲放聲長嘯。此刻唯有痛痛快快地大叫大笑一番,才能發泄自己心中的興奮和快樂。

突然聽到耳邊魏續奇道:“明達,明達!你這小子,自己偷着樂什麼呢,怎麼好象剛抱過十七八個黃花大閨女似的?”

老魏在我耳邊突如其來這麼一嗓子,倒把我嚇了一跳,我立即斬釘截鐵地否認:“魏老哥你甭胡扯啦……對了,主公喝酒喝成這個樣子,你們在他身邊也該勸勸他啊。”趕忙偷眼瞧了瞧羅珊,發現她完全沒有在意魏續的胡說八道,這才偷偷鬆了口氣。

魏續一聽我說這話,無精打采地嘆道:“勸?有用麼?你看見了咱們主母大人的慘狀罷,一個幾乎被主公揍成了腫豬頭,另一個差點做了豔鬼,這就是勸的下場。”忽然又振奮起來,“先別說掃興的了,你小子和老高這一回來,咱兄弟已經是半年沒見了,大夥兒今兒個晚上好好喝上一杯,樂呵樂呵。”

高順搖頭,皺眉道:“魏續,如今形勢極糟,我與真髓還要趕赴陳留救援張邈,享樂之事暫且放一放罷。你們也不要光顧着喝酒,我看說不定曹操已經解決了陳留,甚至可能轉眼就會打過來。”魏續諾諾稱是,再不敢多說,只是揹着高順對我做了個大大的鬼臉,看得我暗自好笑——高順跟隨主公征戰四方,立功無數,可謂是呂布軍的第一大將,言語極有分量。若是板起臉來說話,縱使是頑劣如魏續這種有奉先公撐腰的酒肉之徒,也不得不乖乖聽訓。

幾個人走過迴廊,再轉個彎就出了官邸的內宅,即將抵達大廳的後門了。

我叉開話題,賠笑道:“魏老哥,如今用人要緊,這營救魏延的事情……”

魏續打斷我,豪爽笑道:“儘管放心,咱這就去把那小混球放了。那小子膽色不錯,主公又最喜歡勇將——你們帶着他一同去陳留,回來之後給他報上一功,肯定什麼事都沒了。”

我大喜道:“如此就多謝老哥了!”搶上一步,轉過屏風,踏進了大廳。

話音未落,只感覺到一股熟悉的鬥氣迎面而來!

我們幾人無一是庸手,立時全都生出感應,腳下一齊止步,向前方望去。

只見大廳的正門口矗立一人,他背對着我們,負着雙手,正傲然望向渾黃色的天空。此人身高八尺有餘,身材與我相仿,一襲素淨的白衣被狂風吹得獵獵作響,自然有一股剛正不屈的威勢。此人遠不如主公那般具有凌厲強悍的壓迫感,但別有一種頂天立地,堂堂正正的浩然之氣,顯得身材愈加魁梧高大。

我全身一震:這股劍氣……他就是剛纔暗中相助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