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興平二年(公元195年)一月二日,穿過陳留郡北部的酸棗,進入了司隸校尉部河南府的轄區,我們一路南行,經過官渡跨越渠水,來到中牟城進行休整。

柔和通紅的夕陽斜斜掛在眼前,爲寒冷的朔風增添了少許暖意。我站在中牟的西城角的高櫓上遙遙遠望,只見北面的渠水上結了一層薄冰,灰濛濛地自西向東橫在那裡,好象沉寂的冬眠大蛇。這條渠水是戰國魏惠王所開的運河,它又叫鴻溝,昔年高祖劉邦與西楚霸王項羽分割天下便以此河爲界。再向西眺望,是一片一望無際的平原,一條古老的官道在平原上自遠方延伸到城下,遠處大約十七八里處樹叢茂密,那裡便是張良結交力士錐擊暴秦的博浪沙。

我看着這熟悉的一切,心裡涌起莫名的感動:自己終於又回到了家鄉。洛陽,不知道變成了什麼樣子?

按照我的軍事計劃,部隊並不急於西進洛陽,而是首先以中牟爲中心在河南府東南部建立屯田基地,等待時機。所以心中雖然對故土萬般憧憬,卻只能在此望洛興嘆了。

自從流浪生涯開始,我就一直避免着再次回到這片土地,甚至在內心中都不願回憶它的形狀,就是怕觸景傷情。但如今故鄉就在眼前,胸中充滿着昔日珍貴回憶那魂系夢牽的黯然神傷,我才發現,這份思念不但沒有隨時間的流逝而淡化,反而在心底不斷積累,形成厚厚的沉澱。

嘈雜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穩健的一個是高順,急促的一個是魏延。我轉過身,迎上前問道:“人口清點情況如何?”

高順雙眉緊鎖面色沉重,捋着鬍鬚道:“回稟府尹,附近的人口已經清點完畢。早在董卓西遷長安時,大量百姓被西涼暴兵所迫,東逃徐州,如今諾大的中牟方圓百里之內人口卻不足四萬戶——如果想單以我軍部曲開展屯田,這點兵力實在不足啊。”

我轉向魏延,他也是一臉憂慮之色,拱手道:“稟報主公與高順將軍,屬下已打探清楚,有不少百姓逃入西南面的密縣、苑陵城北的嵩山山嶺,聚集在雞洛山、陽城山、少室山等處成了打家劫舍的流寇。其中以雞洛山流寇最爲衆多,不下十萬口。他們搶劫附近的縣城,殺死了地方官,整個河南府的中部都已成無人管轄的真空地帶。”看我沉吟不語,他急道,“主公,我們爲何不迅速西進洛陽?只要搶佔成皋的險要,以敖倉和滎陽作爲中心防禦和屯田,向西抵禦弘農郡的關西兵馬,再向南殲滅流寇,就可以全盤控制河南府。可如今我軍龜縮在中牟,無險可守,無論面對流寇還是弘農的張濟樊稠,都非常不利啊!”

我搖了搖頭:“文長,不要過高估計了自己的實力。你的計劃雖然非常理想,但我軍一旦控制洛陽,立即會與張濟、樊稠等關西勢力接壤,肯定會遭到他們的猜忌和攻擊。張濟、樊稠的擁兵不下二十萬,以我軍四千兵力怎麼抵擋得了?”揹負雙手來回走了幾步,我將自己的思路總結了一下,沉吟道,“陳宮雖然用陰謀詭計陷害於我,但他那關西形勢的分析卻是沒錯的。此時關西羣賊即將分崩離析,可是他們對奉先公一向畏懼,一旦我軍貿然西進,只能引起他們的警覺和團結一致收拾我們。我若不急於西進呢,李傕郭汜自然會精神鬆懈,勢必窩裡殺將起來。待到那時,他們無暇東顧,纔是我們西進的最佳時機。”

高順點了點頭,讚許道:“府尹大人所言正是!高順以爲,不如我等先以主公的身份給李傕送禮寫信表示要效忠朝廷,希望能允許我等名正言順在此屯田。然後在此安撫流寇開闢荒地,待到時機成熟時再一舉西進。”

魏延看看我又看看高順,長出了一口氣道:“原來您早就有了全盤打算。”言語中流露出無限欽佩仰慕的神情。

縱然自己不喜阿諛奉承,但魏延這股子發自內心的真誠感動,卻令我不禁有些飄飄然。我拍着他的肩頭笑道:“文長,眼下倒有另一件大事要吩咐你去打點。”魏延趕忙恭敬聽令。

我想了想,對他道:“大赦令於正月中旬發佈已成慣例。董賊專權時爲了收買人心故而自初平元年(公元190年)起年年大赦;董賊死後,李傕把持朝政的初平四年(公元193年)與興平元年(公元194年)也已經連續兩年大赦——想必今年也不會例外。今日是正月初二,我軍略做休整後應當主動出擊,務必給予淪落爲盜匪的流民們沉重打擊。等過了初十大赦一到,我軍再發布關於既往不咎和收編屯田的文告,定可收到立竿見影的效果。這出擊前的準備工作,便由你來做。事關重大,不容有失!”

魏延得令立即大喝一聲,精神飽滿地大踏步下了城樓。看着他朝氣蓬勃的背影,高順捻鬚笑道:“佔據成皋、敖倉、滎陽以向南拒敵,這是當年高祖皇帝打敗項羽的策略。這孩子雖然思慮不夠縝密,但對地形地勢見識不凡,只要多加歷練必是大將之才啊。”

聽了這話,我也頗有同感,讚許地點點頭,轉過話題道:“高順將軍,真髓對外交方面無知得緊,您是跟隨奉先公的舊人,與河內太守張楊想必是舊識。這北面結交張楊、西面結交李傕的工作就煩勞將軍了。”

高順將軍哈哈笑道:“府尹大人何必過謙?此時你我休慼與共,這煩勞二字再也休提,”言罷又搖搖頭道,“只盼主公對曹操作戰順利纔好。”拱一拱手徑自去了。

看着高順的背影,不由想到奉先公臨行時對我的態度,我望着陰沉的天空,不由得又想起陳宮這陰險小人,一種鬱悶的心情充滿胸膛。我長長嘆息一聲:只望主公能夠順利擊敗曹操,到時真髓定然會用平定司隸的功勞來洗清冤屈,還自己一個清白。

五日下午,我親自統率着一千四百名士兵向西穿越博浪沙,進入了管城。歷經兵禍、旱災和蝗蟲之後,城附近的田地都已荒蕪,成爲雜草叢生的亂葬崗;烏鴉頂着寒風站在枯枝中,人體腐爛的腥臊惡臭在冷冷的陽光下充斥着整個原野;老鼠藉着啃食死屍的飽餐反而一頭頭腦滿腸肥,堂而皇之地在城內街道上閒庭散步,好奇地打量着我們。

我掃視四周,荒廢民宅的滿目創痍顯示了流寇們肆虐的程度。他們什麼都搶,糧食、鐵器、以及一切可以換取食物的東西都被搜攏一空,無法搬動的大件物品就被毀壞砸碎。

大概是由於自己也曾經幾乎變成流寇,所以對於這些流民盜匪我有一種很奇妙的感情。我同情流寇,他們原本也是百姓,由於飢餓、兵禍、天災而被迫四處流竄、搶劫、殺人;我也憎惡流寇,因爲他們已經由受害者搖身一變而成爲施暴者,令更多的百姓受到傷害和苦難,並製造出更多的流寇。這是一個極爲嚴重的惡性循環。

記得在曹孟德的藏書中看到過這樣的記載:

王莽地皇三年(公元22年)閏八月,翼平郡連帥代青州、徐州牧田況在奏報王莽時曾說過:“盜賊得到赦令準備解散,官府反而加以截擊,於是他們惶恐逃入大山輾轉相告,原本投降的盜匪也驚駭擔心,這是由於饑荒年代人心動搖,也是盜匪所以衆多的原因……應當選擇州牧、大尹以下的官吏,明確賞罰,收集分散的鄉聚和沒有城堡的封國,將老弱居民遷頓到大城中,積蓄糧食合力堅守。盜賊攻城則無法攻取,經過之處沒有糧食,因此無法大規模聚集。這樣,招撫他們就會使他們投降;攻打他們就一定可以消滅……如果派大軍征剿,沿途勞民傷財無法供給,反而會造成更大的災禍,地方官民恐懼大軍只怕比恐懼盜賊還要厲害……”

對於田況的一番道理我非常歎服,所以此番精心制訂的策略也就是按照這個構思策劃的。自一月三日起,我、高順、魏延輪番出動,迅速將盜匪肆虐地區的密縣、新鄭、苑陵和京縣等地的百姓們統統遷徙到中牟,充實了兩萬七千餘戶人,共計五萬三千餘口。

士兵的報告打斷了我的冥想:“稟報將軍,管城人口清點完畢,尚存四百零二戶,一千四百一十七口。”

“全部遷到中牟去。”我點點頭,下達了命令。

經過幾天籌備,屯田相關的工作如火如荼地開展起來:我將中牟附近荒蕪的耕地重新丈量,按人頭劃撥給百姓;而高順將軍向張楊購買耕種用鐵器和牲畜,向張邈借取了穀物做越冬和播種之用;至於魏延則修繕城牆,頒發武器給予年輕力壯的百姓組成一萬六千名民兵,並加以訓練準備抵抗流寇的侵犯。

“稟、稟報府尹大人,流、流寇殺過來了!”正月初八上午,我正在坐落於城北的官府議事廳中看書,駐守城西南角樓的新兵連滾帶爬地衝進來,說話都帶着哭腔。看見他這個樣子,我暗自皺眉:這些剛剛招募的新兵看到流民居然嚇成這個樣子。要他們上陣殺敵可能是太過勉強呢。安慰了那小兵幾句,我登上城頭向外一看,才發現事情的嚴重性,頓時感到一陣寒氣自腳下升起。遠處的流寇人頭攢動,黑壓壓地一大片直連到天邊,這種陣勢只能用鋪天蓋地來形容!回頭看看身邊那些新兵,他們一個個驚慌失措,看着面前這種景象,牙齒都開始打顫了,有些人已經嚇得雙腿癱軟,坐倒在地爬不起身來。城頭上頓時一片惶恐混亂,人聲嘈雜,不可遏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