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我尚未說話,旁邊安羅珊興致勃勃問道:“師父,你不是回家鄉了麼,怎麼會到了徐州?”

趙雲放聲長笑,極爲歡暢,點頭道:“問得好,因爲我終於遇到了應當追隨的明主。”說到最後兩個字,他那閃亮眼睛充滿了夢想與憧憬,整個人變得神采奕奕。

我忍不住道:“趙先生所指之人,莫非就是劉備?”

趙雲點頭,正色道:“正是!我主玄德公寬厚仁義,乃是值得趙雲託付一生的英雄豪傑。”在提到“玄德公”的一瞬間,我感到他全身劍氣都爲之一振,整個人脫胎換骨般發散出驚人的氣魄。我不由大感奇怪,所謂觀氣識其人,以趙雲這堂堂正正之劍氣,若沒有剛直不阿的性格是絕對練不出來的。這麼一位豪氣沖天的俠客,又怎麼會將自身託付給劉備這條“中山狼”?

一時間半晌無語,只有烈風席捲着泥沙,猛力擊打在大廳的門上,發出“沙啦啦”的聲音。

趙雲垂下頭,盯着自己的雙手,緩緩道:“趙雲平生,願手持三尺青鋒,申大義於天下。回到家鄉時,正值公孫薊侯(公孫瓚討黃巾有功,任奮武將軍、薊侯)出軍屯槃河,宣袁紹十大罪狀,南下冀州。爲避免家鄉被戰火所殃及,我受一郡父老鄉親重託,向公孫瓚表達效忠之意。但等我見到他,才知此人外強中乾,實爲草包一個;眼中更沒有民衆疾苦,只有爭權奪利的小人之心。道不同不相爲謀,我言語衝撞於他,就此被放了個虛銜,閒置不用。”他雖然語氣盡量放得輕巧平淡,但我卻感受到這一代劍豪對公孫瓚的失望和鄙夷。“待到後來,我被派往青州協助田楷,從此結識了玄德公。”

高順先是點了點頭,然後不解道:“公孫瓚其人,果然如是……那麼趙先生何故卻認定劉備是值得託付一生之人呢?”

趙雲目中寒芒一閃,伸手撫摩下巴上的短髯:“尊駕是高順將軍罷。將軍此言似乎話中有話啊?”

高順冷冷一笑,點頭道:“趙先生是爽快人,我高順也就不多廢話了——趙先生說劉備‘寬厚仁義’,可他投靠公孫瓚,後因小利叛之;投靠陶謙,卻反噬了徐州;如今又提出要與我軍結盟……以他這等背叛恩主的虎狼行爲,不知‘寬厚仁義’又在哪裡?又何以取信於天下,取信於我軍呢?”他這一句同時也問出我心中的疑惑,趕忙豎起耳朵仔細等待趙雲的回答。

聽到高順如此不客氣的質問,趙雲雙眼圓睜,勃然作色道:“高將軍,玄德公創業頗有不正大光明之處,在下也無意爲他迴護……但高將軍可否知道,曹操幾次進犯之後,徐州人民饑饉、屯聚鈔暴、生靈塗炭、哀鴻遍野!自從我主玄德公領徐州牧後,外禦寇難,內豐財施,士之下者,必與同席而坐,同簋而食——你或許認爲,這是玄德公故意刁買人心的小伎倆……可百姓們在我主精心治理下,無不安居樂業、萬民歸心,這也是不爭的事實!”趙雲吐字越來越快,聲音也越來越響亮,“的確,主公曾經背叛公孫瓚,又反噬徐州,那是小節有虧;但他克平亂世,以仁政理百姓,此乃大義所在。所作所爲,怎地就當不得‘寬厚仁義’四字?”

原來這就是部下眼中的劉備,我胸中豁然開朗,明白過來:劉備這人實在了不起,他或者是真心誠意以百姓爲先的蓋世豪傑,或者是爲自己爭霸事業贏得資本而做僞一世的絕代梟雄。但無論出於什麼目的,劉備都在徐州廣施仁政,令百姓從水深火熱的苦難中解脫出來。這就是所謂的殊途同歸,不同的起點,其結果卻是相同。

此人施仁政的目的何在,已經不重要了,重要得是他將百姓大義與一己私利緊密相連,水乳交融。因此,只要他能夠成功,百姓的生活就能從其中得到更大的好處。所以無數趙雲這樣爲民請命的英雄豪傑還有數以萬計的百姓,纔會追隨他、支持他、愛戴他。

得民心者得天下。劉備或許武勇、兵法、智謀無一足取,但這種贏得人心的政治手腕和權術,卻無疑是最高明的。

“趙先生,所謂不知者不怪,剛纔高將軍言語得罪之處,還請您恕我等無禮。請回去轉告劉徐州,關於他的良好意願,我很樂於接受。從此兩家永爲盟好,共抗曹操的暴虐之師。”如今曹孟德勢力逐漸強盛,多聯合一人就是多了份力量;況且劉備遠在徐州,即便對我軍有不良企圖,也沒有條件實施;其實最重要的,還是趙雲那番“仁政”的話打動了我,這盟約干係着成千上萬徐州百姓的生死存亡,我又怎麼能視若無睹?

撲面的風更加猛烈,令戰袍緊緊貼在身上,昏黃的天空逐漸壓低,微弱的陽光徹底從雲端消失了。忽然,一道閃電割裂長空,緊接着驚雷由遠及近滾滾響起,忽然已經到了耳邊,震耳欲聾。豆大的雨點在眼前連成一片水簾,隨着狂風,兇猛地橫掃河南府千里平原。

送走了趙雲,我獨自一人站在東城頭的瞭望樓裡,思潮澎湃起伏,正如肆虐洶涌的暴風;而腦海卻一片空靈,好象沃土上倍受大雨滋潤的作物,進行着新的洗禮。從前我所接受的,是曹操那一套以暴易暴的理論。他平生所願,可以用“用干鏚以濟世”六個大字來概括,我既是欽佩此人雄才大略、多才多藝;卻又鄙夷他的殘忍兇暴,濫殺無辜。今日與趙雲這一席對答,卻令我受益非淺。

以干鏚平定亂世,重建秩序,這是求快求急之法,但倘若純粹以暴易暴,很可能會喪失民心,縱使一時成功,後果卻難以想象;而劉備先求仁政,然後再圖發展,這是求緩求穩之法,但爭霸天下的第一要素是戰非是治,過度的懷柔手段卻容易錯過戰機,導致半途而廢。

兩人相比較,曹操若是剛,劉備便是柔;曹操若是急,劉備便是緩。同樣爲了克平亂世,恢復太平天下,雙方目的一致,手段卻孰不相同。

我長長吐了一口氣:這兩種平定亂世之道,究竟誰纔是正確的呢?

想到出神處,忽然身後一把蒼老的聲音響起:“真將軍,你浪費了進京執政的大好機會,如今望天呆呆發怔,也是於事無補罷?”

我早聽見此人適才上樓的腳步聲,只是聽到他步履虛浮,顯然不通武功,故而未加註意;但等到語音一出,立時分辨出了這發聲人之身份。趕緊轉過身來拱手行禮,喜出望外道:“賈大人,你何時來了?”來人正是自從宣讀聖旨之後,久未見面的賈詡賈文和。

待我定睛仔細一看,不由大吃一驚。眼前這天下屈指可數的大智囊全身溼透,衣衫襤褸,雨水混合着泥漿順着鬍鬚不停地流下來;臉上還有幾處小傷痕,顯然也是半路上被樹枝刮傷的痕跡。看他這一副風塵僕僕、飽經風霜的模樣,定是一路策馬急奔,自關西直趕到中牟來。

賈詡一屁股靠着櫓樓的欄杆坐下,向我緩緩擺了擺手,沮喪道:“真將軍,請莫要再大人、大人地稱呼了。在下已經棄官潛逃,如今是一介草民啦。”一面說,一面輕輕捶打自己的大腿。春天雖然回暖,但被大雨澆頭在先,此時又被冷風一吹,賈詡激靈靈連打了幾個寒戰,牙齒格格做響。

我趕忙解下戰袍給他罩上,剛要打聽長安情形如何,轉念一想,若是自己只顧追問長安,未免對辛苦趕來投奔的賈詡忒也無情無義了,於是笑道:“賈大……賈先生吶,今天您這一來,我實在太高興了。這裡風大,您還是趕緊跟我下去,先換身衣服再喝杯酒暖暖身子罷。”

賈詡凍得嘴脣發紫,兀自搖頭笑道:“真將軍,我如此急於登樓一會,就是爲了長安之事。賈詡豈是拘於俗禮之人,您大可開門見山地詢問在下。”話未說完,他腹中咕咕作響,竟是餓得狠了。

沒想到自己的用心被他當頭一句話就揭破,我暗暗佩服這老狐狸實在太過奸猾,只好訕訕一笑道:“賈先生,既然事情緊急,我這就吩咐崗哨取來席子、衣服、食物和酒,你我就在這裡邊吃邊談罷。”

風捲殘雲也似地將面前的食物不停塞進肚子,又連盡了兩大碗淡酒,賈詡發青的臉上這才逐漸透出了血色。現在他換了一套士兵的紅衣,外罩着我的戰袍,再不復那落湯雞的狼狽樣子,這才惋惜道:“真將軍,你提兵擊破了張濟,又有我從中策應,長安應當是唾手可得……只可惜不假天時,功虧一簣啊!”

嘆了口氣,他舉手製止我發話,神色黯然道:“你不用解釋,自打一進中牟見了呂布的旗幟,我就都瞭解了。唉……大好良機,就這樣被破壞了。”

看賈詡這副愁苦的模樣,我心中豪氣陡升,哈哈大笑道:“賈先生莫要太過掛懷了……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老天不讓我成功,爲之奈何?此番機遇雖然錯過,但只要我們能吸取教訓,不愁捕捉下一回不到其他的良機。來來來,賈先生遠來辛苦,真髓以酒爲您接風,我就先乾爲敬了。”自從來到河南府,自己成爲獨當一面的大將,每天意氣指使,自然而然養出一股森然氣度;隨着知識與閱歷的增長,自信和勇氣更是與日俱增——這幾句話說出來,頗有種指點江山的豪邁氣概。

賈詡雙眼神光一閃,舉碗點頭道:“好,真髓果然是真髓,我賈文和閱人無數,挑中的英傑決不會錯。賈詡就以此酒爲誓,日後我願與將軍共圖王霸大業,同甘共苦。”說罷也是一飲而盡,大呼痛快。

我一怔,他這分明是向我效忠,言語之間竟隱隱將我看成了一方雄主,這老狐狸又打起了什麼算盤?

我心裡想着,手上不停,又給賈詡斟滿一碗,道:“先生願意與在下同甘共苦,真髓求之不得。”

賈詡一手捏了塊麪餅,一手捋着溼漉漉的鬍鬚,哈哈笑道:“將軍怎麼不問問賈某爲何忽然說出這種莫名其妙的話?”

“賈先生要是不想說,任何人也套不出半句話,”我微微一笑,也伸手扯了塊餅送進嘴裡,“而先生要是想告訴我,我又何必多此一問?”

賈詡也是一笑,點頭道:“有理。”當下伸手入懷,取出一個布包遞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