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我不顧賈詡還在旁邊坐着,瞪着眼睛惡狠狠地盯着魏延,沙啞道:“你、你剛纔說什麼?”

魏延急切地站起來,哀聲道:“主公,您趕緊逃出城罷,呂布那廝要殺您!”

“住口!”這句話再度入耳,我腦子裡嗡地一聲,只覺得天旋地轉,“給我跪好!你胡說八道些什麼!”

“主公!”魏延趕忙雙膝着地,仰頭對我急道,“魏延絕不敢跟您撒慌……呂布他真的……”

“啪”我重重給了魏延一記耳光,他七八尺長的身軀登時向後滾出一丈多遠,直到賈詡身前才停住。

魏延隨即翻過身,手足並用地爬過來,雙手抱住我的左腿,放聲大哭:“主公,您先聽我說完好麼~~等咱說完了,您要還是不信,魏延立即自盡,以後永遠都不會胡說八道了~~”

閃電劃過天空,剎那間天地一片雪白。我看見魏延滿臉都是水,分不清是雨還是淚,嘴角高高腫起,不由心中一顫。只是他所說的消息實在太過駭人聽聞,一時間自己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

賈詡趕忙勸道:“將軍,您何不讓魏延把話說完?若果真是慌報,再重重責罰也不遲啊。”

聽賈詡一說,我腦子總算略微清醒了一點,醒悟到自己大失常態。但此時頭暈目眩,全身乏力,心臟碰碰地搏動彷彿要跳出腔子來——無論是真是假,自己聽到這消息後所受的打擊當真非同小可。我長吸了一口氣,按耐下紊亂的心緒,緩緩坐倒在地,沉聲道:“好,魏延,你說。”雖然已盡力遮掩,可震驚之下語音沙啞,竟然低不可聞。

魏延連磕了兩個響頭,哀聲道:“主公,魏延決不敢有半句假話!剛纔我一被放出來,立刻就跑到下榻的地方去找您。沒想到,正巧遇到高順將軍領着胡車兒一齊出來,一副要出城的樣子。咱上前一打聽,原來呂布將軍忽然下了急令,讓高將軍馬上向東出征救援張邈去。魏延心裡就犯了嘀咕,明明主公您是主帥,爲什麼帶隊的不是您?”他聲音雖然壓低,但情急之下,吐字又急又快,彷彿竹筒倒豆子一樣。說到後來,魏延語氣漸漸尖銳:“這分明就是變着法兒來奪您的兵權!”

聽了這一句,我激靈靈打了個冷戰。魏延剛被釋放,要不是親眼所見,又怎麼得知這次跟我一同進城的還有胡車兒?他說得是實話!

“當時我沒想那麼多,從高順將軍那裡得知了您在這樓櫓上,咱就火速趕了來。可是快到城門口的時候,正巧看到郝萌那王八蛋在組織新的城防守備。您想想,這攤子事情本來應當是由魏續大人負責的,呂布早不換,晚不換,爲什麼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突然要換將?咱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呂布這王八蛋,他肯定是打算對主公下黑手!要是等郝萌點齊了兵馬殺過來,那就是變成飛蟲也躲不過了……”魏延急得好似熱鍋的螞蟻,聲音哽咽道:“主公,魏延這裡面要是有半句假話,您把我腦袋摘下來當球踢!咱死了沒啥,可是主公您可不能死。您趕緊出城,可千萬不能再遲疑了啊!”說到後來語音哽咽,竟然急得流出了眼淚。

“別說了!”我心中煩亂異常,斷然暴喝,只覺得胸口隱隱做痛,彷彿被大鐵錐重重打了一下;血衝上了腦子,漲得太陽穴裡突突跳動着疼。

賈詡在一旁靜靜道:“真將軍,如今事態緊急,賈詡有三策,還請將軍決斷。”此時樓外風雨呼號,彷彿千萬只野狼一齊咆哮。

我慌忙道:“先生要有什麼好主意,就請講罷。”此時自己腦袋裡沉甸甸地彷彿裝了一團糨子,手腳冰冷,心神大亂——平日裡那點沉着冷靜,不知怎地全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賈詡不慌不忙道:“第一策就是一個字,反。”聽到他這一句,我只覺得腦子一暈,心神顫動,張開嘴脣卻說不出半個字來。

“呂布這計劃表面看似策劃周詳,實則手段極不果斷、處置又不機密,實在是無能之極。”賈詡悠然道,“倘若是高明人,只消請您和高順議事,廳堂中安排刀斧手拿人就是。他卻攪得全城內外兵馬皆動,雞犬不寧——如今情報一泄,將軍您不死,他呂布就只有死路一條了。”講到這裡,賈詡獰笑了幾聲:“我這一路進得城來,只見四處抓丁補充兵力,雖然這是應急之策,但畢竟容易激起民憤——呂布他已經自己孤立了自己。以將軍在中牟之根基深厚,振臂一呼全城響應,呂布武藝再高,又何懼之有?”

“啪”魏延重重擊掌,眉飛色舞道:“着啊,主公,賈老頭兒說得對!呂布拿我下獄,吞了屯守兵。可那些個兵牙子都是咱到中牟後新募的,一個個手把手操練出來,又怎麼肯聽外人的——只要主公您一句話,我馬上去招集舊部,先去砍了他媽的郝萌壞萌,再去找呂布算帳!操他大爺的,咱倒要看看這中牟究竟是誰家的墳頭!”他在我面前向來不說粗話,是表示尊重之意。但自從奉先公的兵馬進了中牟,魏延處處受壓制不說,還被郝萌痛加折磨。此時他可算找了個機會,這一肚皮的怨氣衝出來,卻是顧不上禮節了。

“這可使不得!”我越聽越是心驚,趕忙連連搖手,輕聲回憶道,“還記得那是在瓠子河一戰,我被典韋纏住,幾乎葬送在他手裡。是主公聞訊後拋下兵馬,單騎突進及時出手,才救下了我這條小命。現在主公要殺我,那我就設法保命;但要我加害他,那便萬萬不可!連狗都知道知恩圖報,假如我忘恩負義,那真還不如一條畜生。”說到後來,心間卻是一陣陣的酸楚:那日裡拼到最後,我花招用盡,到底還是被典韋攪開了長戟,一手戟直劈頂門。隨着那聲金鐵交鳴的巨響,勁風自頂門四散滑落……

往事一幕幕晃過,我只覺得眼眶裡模模糊糊全是淚,用力吸氣不讓它們流下來。心口上似乎開了個大洞,彷彿有冷風自洞裡頭穿過去,發出嗚嗚的響聲。打敗典韋后,主公流露出充滿自信的笑容,此情此景,永遠都刻在了我腦子裡,成爲自己最珍貴的記憶之一。可爲什麼到現如今,居然發展到了這步田地?自己敬之愛之的主公,居然爲了殺我花費這麼大工夫……除了感嘆一句“造化弄人”,我還能說什麼?

“既然如此,那還有第二策,”賈詡無奈道,“第二策也是一個字,走。如今中牟非久居之處,將軍可以先號召民衆,命魏延招集舊部,在城中大鬧一場,務必使呂布等人無暇顧及您的行動,然後再殺了郝萌奪城門而走。”他又捋捋鬍鬚,笑道:“離城後您只管先去招回高順拉走的部隊,以將軍大才,又有哪裡去不得?”

我默默地點點頭。一方面主公對我有再造之恩,另一方面自己這條命也不能輕易捨棄。能不和他正面衝突地解決問題,恐怕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

正在此時,樓下隱隱有人聲嘈雜,我們幾人登時都變了顏色。賈詡站起身來,向外望了一眼,搖頭嘆道:“只怕已經來不及了。”

我走到賈詡身邊向下張望,一顆心不住地往下沉。只見黑壓壓的滿是人頭,大雨中冷冷地反射兵器的寒光,人羣前面站着一個彪形壯漢,手搭涼棚向上張望。此人全身披掛整齊,正是奉命前來捉拿我的郝萌。我靜靜地看着眼前這一切,突然對這個塵世生出無比疲憊和厭倦。生也罷,死也罷,自己只想把一切煩亂的心緒全部拋開,距離這個殘酷的世界越遠越好。

“安羅珊呢,她出城去送師父趙雲,也該回來了罷?”我不由自主地問道。大概是在生死關頭的緣故,此時此刻,心中忽然對她涌起強烈的思念。

魏延卻搖了搖頭,顯然他去住所找我時並沒有看到羅珊。

我茫然擡頭放遠望去,彷彿要爲自己找到一條出路,但卻什麼也看不見:昏暗的天空中雷電交加,雨水象山洪一般自塔檐上傾瀉下來,豆大的雨滴密密麻麻地交織成一張籠罩蒼穹的巨網。

一時間心亂如麻,我竟看得癡了。

忽然賈詡似乎在我耳邊說了句什麼,但自己恍恍惚惚,沒有聽清楚,於是回頭輕嘆道:“賈先生,你還有什麼見教?”

這老狐狸笑道:“真將軍,您忘了我還有第三策麼?這第三策,也是一個字,降。”他故意將最後一個字脫長了聲音,臉上笑容還是那樣充滿了機智和神秘:“呂布畢竟是橫行天下響噹噹的角色,沒點腦筋是不可能的。此時外患曹操日益逼迫,哪有自己剪除羽翼的道理?我看他這次之所以處置得拖泥帶水,也就是還沒對您動殺心——呂布只想把您的兵權奪走,把您關押起來而已。莫要看表面上形勢異常兇險,但只要不是就地處決,那就大有希望。您恭恭敬敬地把兵權交出去,只要在面見呂布時隨機應變,動之以情,再說上幾句好話……賈文和可以用項上人頭擔保您平安無事。”

我想了想,點點頭道:“也只有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