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我全副武裝,站在小丘之上。這裡是中牟偏西兩裡向南八里的地方,太室山脈從身後的西南方向一直延伸過來,在此處與一望無際的大平原融匯在一處,形成無數起伏的丘陵。由於此地地勢較中牟爲高,所以視野極其開闊。風越來越猛烈了,穿過高低起伏的丘陵,在耳邊發出嗚嗚之聲,坡上坡下的灌木和小樹一齊沙沙地響起來。偶有一兩聲狼嗥夾在其中,傳入耳中顯得格外淒厲。

聽着野狼的嗥叫,我微微地打了個冷戰,雖然噩夢裡的很多情景都已經變得模糊淡漠,但那陰森的詛咒和黃色的瞳孔,卻好象烙在心底一樣。回憶着那瞳孔,我不禁又覺得心底發寒,那充滿怨毒、恐懼和悲哀的眼神,簡直就和葬禮過程中的貂蟬一模一樣。

明達,我知道你是有情有義的大丈夫,但現在絕對不是那麼簡單……你對我有救命之恩,但奉先縱然有萬般不是,畢竟是貂蟬的丈夫,小女子也不能再透露什麼……總之,你處境極爲險惡,此時還來得及,你,你還是趕緊走罷……

……

那隻食盒我始終沒有動過,現在依然在驛館的案几上擺着。在與奉先公對峙時,自己曾懷疑過貂蟬之所以探視是否受主公指示來殺我,但當時她急切哀求裡所蘊涵的那種情真意切,卻是我一輩子難以忘懷的。

情不自禁地向東北張望,月光溫柔地撒在寂靜的中牟城,以朦朧的線條淡淡地勾勒出城池的輪廓。城池就象一個入睡的孩子,靜靜地臥在波光粼粼的鴻溝水河岸邊,一派祥和安寧。

只是自己的心卻無法平靜。

出征之前,我曾詳細詢問過服侍主母的侍女,自從嚴主母拋下女兒“自殺”身亡開始,貂蟬主母始終沒有再說過一句話,她將門窗從內反鎖,把自己和嚴氏所生的女嬰關在屋裡。舉辦主公的葬禮的時候,直到所有人都到場後,她這才小心翼翼地抱着小女兒出屋。在整個葬禮過程中,我能感覺得到,她始終以那種眼神盯着我。當自己轉頭去看她的時候,貂蟬畏縮着向後退了兩步,同時將主公僅存的一點血肉抱得牢牢地,彷彿那小女嬰會突然消失、再也觸摸不到。

發現了這一點的我,心裡也不知道什麼滋味:她是那樣的害怕,害怕自己會象嚴主母那樣遭到“自殺”的悲慘命運。更害怕我會將主公最後的骨肉也從她身邊奪走,就象對待奉先公一樣……因爲對她來說,那已經是她與奉先公最後相聯的紐帶……

想到奉先公,我猛地清醒過來,強迫自己將思路轉移到眼前:大敵臨近,隨時都有覆滅之危,還想這些做什麼?我轉頭向東南面看去,由於地勢平坦,一馬平川,所以隱隱見到極遠處的黑暗中有點點微光閃動,那大概是曹營的燈火,就好象無數只狼冷森森的眼睛。這些眼睛……它們是噩夢中奉先公那充滿殺氣的眼睛,又好象是曹操那充滿智慧和譎詭的眼睛,它們在不斷地重疊,又在不斷地增加,凝視着中牟,凝視着我。

噩夢裡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詛咒聲似乎又迴盪在耳邊:

現在你面對着曹操,我的舊部不會服你,賈詡想脫離你,你和我當時一樣,衆叛親離。還有誰會幫你,還有誰能幫你?

一兩次依仗着僥倖,使用偷襲的小伎倆得手……

你也要死了……你什麼也得不到,你……就要被消滅……我……會一直在看着……

不會。血管中那種戰慄的感覺走遍全身,我感受着自己加劇的心跳,壓抑着不斷涌起的恐懼,在心底大叫起來:奉先公,你儘管看着罷,我不會死!什麼小伎倆和僥倖,你儘管看着罷,你看我如何打敗曹操!

背上一陣陣的冷汗泌出,被風一吹竟有種說不出的寒冷。在這個初夏的夜晚,自己卻絲毫感受不到一丁點的暖意。

我定了定神:由於奉先公的死,使自己總是陷入心神不定的恍惚狀態,曹操此刻乘虛而入,今番實是最危險的關頭。如果不能及時剋制心魔,振作精神,就真的只有敗亡一途了。

努力驅散這股不同尋常的緊張,卻根本沒有效果,於是向下面招招手,一條黑影三步並做兩步躥了上來。此人正是魏延。魏延向我施禮,然後悄聲道:“主公,您是不是有什麼吩咐?”

我沒有回答,反問道:“剛下過雨,風又這麼大,下面將士們是不是穿得單薄了點?”

行動之前,我清點城中兵馬,如今中牟總兵力八千七百人,騎兵兩千八百人,步兵五千九百人。我選出七千戰士潛行到此地駐營。這一帶地勢高低不平,將士們都隱蔽在丘陵之間的低谷裡。曹軍若是北來,決不會察覺到這裡竟埋伏有兵馬。只是騎士們戰袍單薄又身披鐵甲,難免會感到寒冷。

魏延笑道:“沒問題,您甭看坡上風大,大夥兒在下面都好着呢。”

我閉上眼睛,低低地問道:“魏延,對我這次計劃,你有什麼疑問嗎?”

魏延顯然萬料不到我有此一問,先頓了頓,這才問道:“主公,您覺得咱們這誘敵之計,曹操真能上鉤嗎?”

“十成把握不敢說,但成絕對錯不了。”我長出了口氣,望着朦朧的夜空,緩緩道,“我派郝萌爲使者,就是有意令曹操瞭解中牟的內情。若是得知奉先公去世,他肯定大起兼併中牟之心:城池倒是次要,幷州軍人才濟濟,將領驍勇善戰,精騎甲於天下,以曹操的愛才之心,早就垂涎。如今我軍內訌爆發,正虛弱不堪之際。曹操若不趁此良機加以併吞,更待何時?”

我睜開眼睛,射出兇猛的光盯視曹營方向,微微笑道:“所以咱們下一步棋,就是要進一步造成中牟混亂的假象,打亂曹操的部署,令其沒有足夠思考的時間,迫使他在倉促下采取行動。我等乘機擊之,定可大獲全勝。”

其實前前後後自己都已盤算得清清楚楚,此時故意作此一問,不過是藉此堅定信心,與其說是解釋爲魏延聽,其實還是重複給自己聽的成分更多一些。

我並不求以手上這點殘兵敗將能夠打敗曹操,賈詡的分析並不是沒有道理:如今中牟四面強敵環伺,沒有盟友就無法生存,不如暫且奉曹操爲軍事盟主。

但若自己沒有實力,曹操只會去考慮如何併吞我軍,又怎會答應求和?恃敵之不攻,不如恃我之不可攻。只要能打一場乾脆漂亮的戰鬥,讓曹操吃上點苦頭,認定中牟不是可以輕鬆拿下的軟骨頭,這就足夠。

到時他急於回師鞏固兗州,必然無暇跟我在這裡耗時間,只能同意和談,承認中牟我軍的相對獨立性。

惟先以戰,方可求和。

看魏延點頭稱是,我振作起精神,掃清雜念將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戰事上,沉聲道:“既然明白了,就趕緊放信號通知守城的張遼和****,開始行動罷!”

聽到命令,魏延站起身來掏出火把,點燃後再度將之熄滅。如此反覆五次之後,中牟黑暗的城郭上忽然升起一團巨大的火焰,緊接着數十處火頭一同點燃,火光熊熊,整個城池濃煙滾滾,將附近十餘里照得白地一般,天空被映得一片光明!

城中嘈雜成一片,喊殺聲、刀槍碰撞的聲音隱隱從北面不斷傳來。

還有什麼是比中牟又爆發內亂更加誘人的時機呢?真髓弒殺了主公後,派使者向曹操求和,結果期間再次爆發內訌——不甘心臣服於曹操的將領們發動叛亂,導致城中一片混亂……嘿,精心設計的瓦市雜戲已鳴鑼開場,現在只缺一個主角。

曹操啊曹操,你能甘心放棄這大好機會嗎?

我目不轉睛地望着那直衝天際的火光,只聽魏延在一旁讚道:“嘿,您這主意真妙,城中張將軍和****放火也逼真得緊——這麼大的火,百十里地之內全都看得一清二楚,即便是在陳留都能看得見。您說得對,曹操八成要上當,中牟城要是內亂,這老小子非趁機來渾水摸魚不可。到時候咱就從這裡出擊,直接包抄老小子的屁股,保管叫老小子偷雞不成反蝕把米!”

魏延的話說得好笑,但此刻我卻不免仍有些緊張:倘若曹操竟不中計,又或因爲其他原因而延誤了幾個時辰……那自己這一頓折騰,豈不是隻唱了一出獨角戲?那可當真無味之極。

雖然設法使心情暫時調整正常,但我知道,其實這股恐懼並沒有徹底消失。它就象一隻章魚,伸出觸角後又縮了回去,依然潛伏在自己的心底,不知何時又會爆發一次。從前的硬仗和惡仗我也不是沒有接觸過,只是爲什麼這次竟感覺有如此巨大的壓力?或許是由於奉先公的慘死、內部的變亂;或許是由於敵我差距太過懸殊……但究竟是什麼原因,卻始終搞不明白。

又等了大半個時辰,曹營方面始終不見半點動靜,魏延也有些着急了,遲疑道:“主公,來個是不是派人去跟曹操通個信,以您的名義邀請他進兵協助平叛呢?這樣似乎更穩妥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