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此時火把照映下,院中人情激憤,無不咬牙切齒,驚怒交加,脾氣急躁如魏續,更是破口大罵。我將佩刀高高舉起,大喝道:“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有種的,跟着我一塊兒出發,乘夜砍下曹操的首級,回來祭奠奉先公在天之靈!”接着以刀尖一指驚疑不定的賈詡,眼睛中流露出逼人的殺氣,冷冷一笑:“賈詡先生似乎另有見解,何妨說出來讓大夥兒參詳參詳?”同時打定注意,他若此刻再敢提什麼降曹的主意,我立時一刀劈過去,叫這三心二意的老鬼做個出師祭旗的牲犧。

常言道,聖人心有七竅。賈詡雖不是聖人,但一顆心上漫說七竅八竅,就連九竅都不止。今番若不能震懾住他,此後就再也彈壓不住。所以儘管早看破了他的圖謀,自己卻一直隱而不發,等得就是在此時擲籌,以收奇兵之效。叫這老狐狸就算以後再想在我面前弄鬼,也會先掂量掂量。

賈詡大名,無人不知。所以我一提到他,衆將無不肅然,紛紛看向這老狐狸。

看到我以刀尖相向,賈詡也是全身一激靈,他這麼機敏的人,哪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趕忙一鞠到地,重新站直後,臉上那失態的表情已經隱去,恢復了原先波瀾不驚的模樣,道:“真將軍英明果斷,所料極是。只是敵衆我寡,此戰孰不易勝。”他轉身面對諸將,振臂高聲道:“好叫諸位得知,主公已有了完全的安排——郝萌將軍已自告奮勇去曹營詐降,以爲我軍內應。適才他傳來消息,曹操得知了主公投降,軍隊鬆懈,又兼糧草不足,士氣不整……事不宜遲,現在正是大破曹軍的好時機!”

以郝萌爲求和使節趕赴曹營一事,我沒有再告訴任何人。天知地知,我知賈詡知,別人卻是不知。原先得知曹操來犯,衆將雖然個個切齒痛罵,但都知道敵人勢大,這一戰實是九死一生。因此人心惶惶,卻誰也不敢輕舉妄動。此刻聽他這一說,人人精神大振,摩拳擦掌,都要一雪前恥了。

聽了賈詡的話,我也大感意外:郝萌做爲使者出發不過是一個時辰前的事,此刻也不過剛入曹營,又怎麼會有消息傳來?況且他是做爲貨真價實的求和使者出發的,又哪裡來的主動要求詐降了?隨即轉念一想,頓時明白過來,什麼得到郝萌消息,不過是賈詡爲了保全性命而趕緊胡扯的一番鬼話而已。但關於郝萌出使一事的前後原因,他卻說對了九成。郝萌這廝不過一枚棄子,我派他爲使者求和的真正用意不過是爲了麻痹曹操,以便造成襲擊的突然性而已。

賈詡掃來一眼,看我沉默不語,於是高舉雙手示意衆人安靜下來,這才揚聲道:“如今呂將軍歸天,復有強敵壓境。所謂鳥無頭不能飛,我等首要須推舉一人擔當首腦,在他的領導下,衆將羣策羣力,纔好渡過難關!”他話音未落,魏延手按刀環大聲道:“那還有什麼說的?我魏延擁戴真將軍爲主,他有勇有謀,百戰百勝,膽略見識,勝過旁人十倍。若是哪個不服,先問過魏延手中長刀!”一時間,站在右列的諸位武將七嘴八舌高呼起來:“願從明達公的指揮!”“要想打敗曹操,非明達公不可!”

我不由啼笑皆非:這老狐狸知道自己圖謀敗露,打算以振奮軍心來彌補自過失,但看我依然不言不語,所以生怕被我一刀殺了,趕緊提出由誰繼承主公來轉移視線——奉先公剛死,這個關鍵問題於此時提出,原倒也順理成章。此人的急智,確實非同小可。

正在此時,旁邊魏續早大聲喝罵起來:“魏延小兒,老子跟隨主公東征西討之時,你小子胎毛都沒褪淨。如今在主公葬禮之上,就敢這般呼喝,是依仗了誰的勢頭?”說着“鏜”地拔出佩刀,竟是針鋒相對。我一旁冷眼觀瞧,知道魏續倒不是反對我,而是主公之死對他刺激太大,又不好向我這個老弟兄出氣,眼看魏延如此囂張,所以憋了一肚子的火氣全撒在了魏延身上。

魏延雙眉直豎起來,他因爲阻攔抓丁的事被郝萌魏續拿住,着實吃了不少苦頭,此時新仇加上舊恨,更是火上澆油。若按照往常的火爆脾氣,早就衝上去殺做一團。但他知道我跟魏續私交極厚,況且主公原要將他殺頭,畢竟是魏續救了他一命。所以儘管眼裡滿是怒火,卻隻手按刀環看着我,不敢上前與魏續廝拼,倒是他身邊的武將一齊鼓譟起來。

此時新舊將領分成兩列,主公舊部纔不過三人,我所提拔的將領比左列人數多了近一倍,衆人這麼一嚷,登時兩邊氣勢高下立判。魏續面色煞白,後退幾步,怒聲道:“好,你們這麼多人圍攏過來,是打算倚仗人多嗎?”

我看到魏續身邊的張遼和曹性都臉色變得極難看,趕忙上前一步,大喝道:“統統給我住嘴!魏延,收起兵刃!強敵在側,中牟轉眼就是覆滅之危,你們還要窩裡先殺將起來不成?”轉頭向魏續行禮道:“魏老哥,這小子完全不通事務,您別同他一般見識。”然後掃視全場,揚聲道:“什麼擁戴真髓爲主之類的鬼話再也休提,此時指揮大夥兒打敗曹軍纔是頭等要務——依我之見,張將軍纔是最合適的人選。”一面說着,一面轉過頭去,看着站在左首第一的張遼。

張遼依然鐵青着臉,搖頭道:“這個可不敢,真將軍也不必謙虛了,我等聽你號令便是。”我心中黯然,知道彼此間隙已成,只得慢慢彌補,於是又轉頭去看魏續。

看我又是道歉又是推舉張遼,魏續這才面色稍平,又聽張遼對我繼任並無異義,於是也歸刀入鞘,忿忿道:“主公將後事託付給真髓,我老魏還有什麼好說……只是支持歸支持,可決不是因受了脅迫而貪生怕死!”

賈詡走上前來,取出一直貼身而藏的聖旨,高高舉起,朗聲道:“諸位將軍,且聽我一言。賈某自長安帶來大漢天子的詔書。當今天子任真將軍爲柱國大將軍領司隸校尉,這是決計錯不了的。”說着又從懷中掏出一個紙包,他將這紙包輕輕打開,登時金光燦燦,滿院彷彿都亮了起來。我定睛一看,呼吸不免爲之一屏,原來賈詡掌中所託,卻是一枚寸許方圓的龜紐印章。院中鴉雀無聲,所有視線全集中在這寸許大小的金屬方印上。

賈詡將印章塞在我手上,轉身對在場諸人道:“我奉聖上之名授此重任予真將軍,可他卻屢次抗旨不受,不願位居奉先公之上,這份忠義之心,天地可表!如今奉先公故去,指定將軍爲繼任之人,所以賈詡此時舊事重提。將軍乃衆望所歸,還請萬勿推辭!”後面一句卻是對我說的。

秦宜祿一直沒有吭氣,此時出列道:“真將軍奉詔爲柱國大將軍,乃是上承天意!呂將軍果然沒有選錯繼任之人,我等願爲明達公效死!”說着頭一個拜倒,緊接着衆人一個個拜倒在地。天子此刻雖以蒙塵,但大漢垂立八百年之久,在名義上隸屬朝廷的衆將心目中,仍是一種至高無上的象徵。賈詡這最後一手徹底震服了在場所有將領,就是原先心存芥蒂的張遼、魏續、曹性三位主公的舊部,也爲之動容,一同跪拜在地。

這印章一入手,我感覺涼絲絲,沉甸甸,竟是通體黃金所制。將之反轉過來,只見印面上鑄白文篆書字樣,仔細分辨,正是“柱國大將軍印”六字,只是字體粗放,顯然是急需時鑿制。想到天子頒發詔書的迫切心情,我心中熱血沸騰,沉聲道:“好!既然上天眷我,諸位又都如此信任推愛,在下就當仁不讓——時間緊迫,倘若多加推辭,貽誤戰機,那纔是有負天子的恩典、主公的重託。”掃視全場跪拜的衆將,猛然發現貂蟬依然幽幽地站在院落的一角,充滿怨毒的目光悽然向我注視,心中竟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夜涼如水,我脫去滿身血污的戰袍,上身,懷抱着巨大的方天戟坐在城樓的屋檐上,任由晚風吹過鬢角,亂髮微微飄動。擡頭仰望,一彎明月高掛中天,被烏雲蒙上一層輕紗,朦朦朧朧地將光芒散落在地面上。在月光照耀下,寬闊的校場由於年久失修,地面上坑凹不平,大雨過去,形成無數大小不一的水窪,在月光照耀下粼粼閃動,彷彿是無數的繁星。在繁星之間,無數的黑點穿梭流動,那是戰士們正跑來跑去地整備武裝,與柔和的水波不同,鎧甲和兵刃在地面上堆積得亂七八糟,在明月照耀下散發冰冷的寒光。

我長長吐了一口氣,四仰八叉地向後仰倒,瓦片又冷又硬,躺在上面很不舒服,卻能令自己頭暈目眩的感覺稍微減退一些——從昨夜到現在自己始終沒閤眼休息;今天又是一整日水米未進,胃裡已經空得發痛;再加上新開了幾個傷口,流了不少血。葬禮結束後雖胡亂吃了些東西,但流失的精力和鮮血不是那麼容易恢復的,現在身體實在是支持不住了。

疲憊的又何止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