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我輕輕地沾水在羊皮地圖上劃出一條線。從洛陽逆着洛水向西南走二百三十餘里,穿過宜陽,金門,可以抵達盧氏。盧氏的正北就是燭水的上游和連綿起伏的枯縱山,有一條長約一百五十里,人跡罕至的小路從此地向西北翻越枯縱山,穿過桃林,沿着華山陰僻的山腳蜿蜒在原始森林之中,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直插潼津。

那識路的士兵是兄弟倆,十七八歲年紀,一個喚做****,一個喚做胡安,****恭敬道:“回稟將軍,這條路都是虎豹過山時踏出的獸徑,所以極爲隱秘,無人知曉。小人世代都是獵戶,經常跟着父親尾隨它們翻山越嶺,這才偶然發現。”

我站起身,拍着他的肩膀讚道:“好!胡家兄弟,這次成功與否就全賴你們這路了。等到得勝回到中牟,少不了你們的功勞!”

兩人雙膝跪倒,****朗聲道:“真將軍!小人是中牟被俘的流寇,那天校場上您跟安頭兒比武之後講的話大夥兒全聽在心裡呢。我們都知道,您是咱自己人。要是早幾年能有您這樣的父母官,小人還怎麼會去做流寇?對您的武功人品大夥兒都打心眼兒裡佩服,能爲您打仗,那是小人的福氣!”

我笑道:“能有你這樣的部下,是我的福氣還差不多。****胡安,等到了盧氏你們兩個在頭前領路。從現在開始,就一齊做我的護衛罷!”聽到我這麼說,兩個小夥子眼睛放光,深深鞠躬退了出去。

自白馬寺出發後,我們轉向西南沒日沒夜地趕路。穿過無人設防的宜陽已經是第二天深夜,天上積雲,弄得星星月亮全都看不見,整個兒一抹黑。到了第三天早上擡頭一看,這烏雲是越滾越厚了。下午逆着洛水進入了金門,頭頂上的烏雲低得好象伸手就夠得着,風漸漸起了,零零散散地掉着柳絮似的雪花。部隊傍晚趕到了盧氏,並整頓休息了一天。第四日清早踏上了翻越枯縱山的小徑,當時只見那碎玉亂羽也似的大雪片夾雜在冷風裡橫着豎着亂飛,眼看是下得越發大了。就在這一片漫天大雪之中,一萬兩千名戰士一面吞吐着白色的霧氣,一面穿行在大山密林中一條線似的蜿蜒小路上,隨着腳下雪發出咯咯吱吱的聲音大步北行。

這條小路穿梭於密林惡水之間,道路狹窄,只容一個人通過。所以我們將部隊分成兩部分:頭前開道的,是三千新訓練的流民兵,由我親自指揮。爲保持速度和體力,他們沒有披甲。走在最前面的是兩千刀牌手,個個揹負盾牌,腰跨環首刀;緊接着是一千弩箭手,他們挎着箭壺,揹負弩機。主力軍由高順率領跟隨在後面,共有九千名步兵。這九千人都是從到中牟後招募的,全部參加過中牟城下對流民的血戰,也是有相當實戰經驗的戰士。我們把全部輜重都放棄在盧氏,每人隨身攜帶五天干糧和一葫蘆水。不過對於亂世中掙扎的人來說,無論蚯蚓蛆蟲樹皮草根都是食物,而漫天大雪則爲我們提供了無限的水源。

黎明,鬱鬱蔥蔥的山林樹冠上壓着沉甸甸的積雪,給人格外陰森幽暗之感。樹梢的寒鴉被腳步聲吵醒,撲扇着翅膀張嘴要叫,一支箭無聲無息地刺穿了它的喉嚨。小鳥翻滾着從枝頭落下,被樹下射手一把抄住。安羅珊拔出了箭,把死鳥裝進行囊。我無暇關注她的箭法,小心地從樹葉縫隙中觀察着山坡下面的動靜——那裡就是張濟的營盤。

這是離開盧氏的第十天,我們終於翻過了枯縱山,來到潼津南面的山林中。安頓好疲憊不堪的部隊,我帶着安羅珊和胡家兄弟,藉助山林的掩護靠近張濟觀察敵情。

大雪已經停了,眼前的開闊地上一片雪白。張濟把營盤分成了四大部分:北營打着胡車兒的旗號,面對渭水與黃河自河套地區南下交匯的渡口要津,虎視對岸的河東郡,大約有一萬人;西面潼關上飄動着張繡的旗幟,我估算一下,那裡地勢險要但關城大小有限,差不多有五千左右的守軍;東部的營寨稀疏,似乎駐軍不多,只是一條線似的烽火臺向函谷關方向延伸開去;而最關鍵的是背靠華山的南營。南營立在一個小山坡上,“鎮東將軍張”的纛旗隨風飄蕩,說明這就是張濟的指揮大營。這營盤裡裡外外有好幾層,看規模起碼駐了兩萬人。在河岸邊上放牧着無數的戰馬——張濟的主力軍中至少包括超過兩萬的騎兵。

看過之後,我不發一語,陰沉着臉反身上山,安羅珊等人趕緊跟在身後。回到臨時宿營地,只見高順坐倒在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樹下。他滿臉風塵,手裡握着一根木棍,正在閉目養神。看到他飽經風霜的面容,我嘆了口氣,這位奉先公帳前頭號大將捱不住大雪翻山的辛苦,幾天前發高燒病倒了。

“怎麼樣?”聽到我的腳步聲,高順用力睜開眼睛,低聲問道。

“不大妙,張濟兵精糧足,果然是個硬茬子。”我在他身邊坐下,簡單把情況一說,然後嘆了口氣,“如今戰士們又餓又累,還病倒了不少。我看能掄動刀槍的決不超過六千。”經過長途跋涉,士兵們由於經受飢餓和疲勞的折磨,面黃肌瘦,眼窩深深陷下去,一個個臉蛋都跟骷髏似的,好象一羣乾癟的幽靈。至於象高順這樣生病的少說也有三四千人。

“如今忽然天降大雪,原先的火攻計劃沒用了……”高順惋惜道,話沒說完開始急促地咳嗽。我苦笑着沒有說話,若不是天公作梗,我軍何至如此困苦?尋找食物困難還有疾病侵襲就不說了。這一路上,被大雪覆蓋的溝壑深澗看上去平地一樣,陡峭的石壁冰冷溼滑,極難攀登,結果造成非戰鬥減員超過了八百人;還有白雪刺眼的反射陽光嚴重影響視力,到現在還有些士兵的短暫失明沒有好……

“高順將軍放心,”我按住高順的手,“您先安心修養,真髓自有辦法。”站起來對安羅珊道,“召集所有能夠作戰的士兵!”

部隊聚集在山坡南面的丘陵之間,安羅珊清點了報給我,一共是六千七百四十九人。他們個個疲憊不堪,在冰天雪地之中憔悴地站着。我來到士兵們的面前,清了清嗓子,沉聲道:“首先大夥兒保持安靜,聽我慢慢講。第一,我要告訴你們的是,前面就到了目的地,我們不必再走山路,不必再挨餓受凍了!”士兵們一陣騷動,要不是他們久經訓練,只怕震天動地的歡呼聲已經能把張濟驚動了。

我舉起一隻手,示意他們安靜下來:“別高興得太早了!第二,我還要告訴你們,那裡有強大的敵人——比我們強大得多!他們的人數是我們的好幾倍,軍營裡有着數不清的食物、盔甲、刀劍和馬匹。而我們自己……大家都瞭解我們的狀況,我們什麼都沒有——大夥兒又餓又累,站都站不穩;刀子也被翻山越嶺時的斬荊開道弄得鈍了。”聽到前面有敵人的消息,他們原先的狂喜逐漸平息下來,靜靜地聽我繼續說,“關於西涼兵的殘忍,不用我多講,你們都有這個體會。所以現在我們面前只有兩條路——要麼逃,從原路逃回盧氏去。不過誰有自信還能走得回去的?要麼戰,跟我一起打敗他們!吃他們的糧食和肉脯,搶他們的刀槍和盔甲!”

“退就是死,拼就是生……在你們的中間,有些人是最早願意跟隨我的。你們知道自己爲什麼跟隨我。去告訴那些剛剛追隨我不久的人,去跟他們講講,我曾經戰勝過多少強大的敵軍!”我堅定的沉聲道,雙目運功掃視全場,“最後我要再告訴你們,儘管我們形勢惡劣,但我依然有把握取勝,有把握打敗他們!大家只要相信我的判斷,跟着我努力去拼去殺,就能夠一起品嚐勝利的美酒!”戰前動員結束,我下令:把剩餘的一點乾糧統統分發給大夥兒,吃完後全軍休息,等到了午時就向張濟發起總攻。

事後安羅珊告訴我,當時我那環視四周的那一眼,只能用驚魂動魄來形容。神光飽滿的雙目中包涵着無比強大的自信,如電似的眼神從身上掃過時,她只覺得全身都是一熱,渾然忘卻了飢餓和疲勞。彷彿眼神裡有着讓人心悅誠服的力量,叫人心甘情願聽從我的指揮調遣。聽她那麼一說,我暗叫慚愧:戰勝敵人最需要的是部隊的凝聚力,而凝聚力很大程度是建立在對將領的信仰程度的基礎上,這一點從魏延跟隨我的原因就可以看出來。所以既然身爲統帥,就必須表現出能夠解決一切困難的氣魄。故此雖然當時自己一點底氣都沒有,但依舊擺出一付壓倒一切的氣勢。

“如今我軍幾乎彈盡糧絕,只有強攻南營,一舉搗毀張濟的指揮部纔是唯一出路。”召集安羅珊、高順、****、胡安幾個人聚在一起,我蹲在地上指着根據早上觀察所畫的張濟營盤圖,轉頭對安羅珊道,“張濟兵馬隨多,但對東南方絲毫沒有警惕之心。我決心率領五千精銳,從這個方向突擊南營。消滅張濟與否的關鍵是我軍能否切斷南營和其他營寨之間的聯繫。東營部隊稀少,可以不論……這次戰鬥之前,你指揮剩餘的一千七百四十九名步兵,佯攻北營,牽制西營。務必要阻擋住他們對南營的支援,堅持到我軍打破南營,殺死張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