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入夜,我點起燈火,慢慢開始研讀曹操的藏書。

今天的較量除了令我已經對自己有了新的認識與瞭解之外,最大的收益就是心情的轉變。在聽了奉先公那番話之後,我的鍛鍊有了明確的方向,所以心情不再煩躁不安。我不再苛求自己能夠一步登天,自然而然拋棄了一切執念,心態平和地開始有步驟充實自己:白天鍛鍊身體,夜晚開始研讀書籍。

爲將者,必要研讀兵法,所以我從書架上取出的第一卷書,就是《孫子》。看着眼前這薄薄的小紙卷,我嘆了口氣,古人總喜歡把文章寫的玄奧無比,《孫子》也是一樣:晦澀難懂不說,而且都是乾枯的大道理。我的文化素養又不高,所以原先跟張遼學兵法的時候,這幾千字讀得我頭暈腦漲、不知所云,長進卻是一點都沒有,因此現在見了它就倒胃口。

硬着頭皮展開紙卷,只見標題四周的空白處赫然寫着無數密密麻麻的小字,我認出這是曹操的手跡,大爲好奇,於是在燈火下仔細分辨,原來這竟是他爲《孫子》寫的序文。序文中開篇名義是這麼幾句:“操聞上古有弧矢之利,《論語》曰,足食足兵……黃帝湯武鹹用干鏚以濟世也……”

“用干鏚以濟世……”我仔細揣摩這句話,只覺得好象一顆石子投入了湖水,心中掀起陣陣波瀾。“干鏚”就是武器,就是兵。孔子說過,兵者不祥,大凶。但在如今這個黑暗的亂世,百姓痛苦不堪,我這種家破人亡的例子數不勝數……如今的時代,除了依靠“干鏚”之外,又什麼辦法可以改變這一切?唯一的辦法,就是要用武力恢復秩序,就是要“用干鏚濟世”!我這樣的小人物,也沒能力去“濟世”,只要能夠“以干鏚濟自己之命”,也就心滿意足了。

按照曹操記錄的書目方位,我拿起了書架角落上一個紙卷,裡面寫的全是他自己研讀兵法的心得,幾千字的《孫子》被他寫了上萬字的筆記。我把筆錄對照着原文細讀,每看一篇就愈加對曹操此人感到欽佩。這筆記生動詳細之極,最吸引我的,就是他批註裡所強調的“兵形如水”——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具體情況要具體分析,以制定應對方法,決不能走單一的死套路。在筆記中他還摘選了大量秦漢時期戰史資料對原文做補充說明,整個筆記樸實易懂,形象生動。

我如獲至寶地輕輕掩起了這卷筆記,只見書卷的封皮上寫着四個剛直有力的大字:《孟德新書》。

眨眼的工夫,十天轉瞬即過。帶着滿載的收穫,我辭別了奉先公,搬出了內宅。回到家裡,我依然白天習武,夜晚讀書,感受着自己的不斷成長,心中的喜悅和充實真是難以用言語形容。

如此平靜度過了四天,第五天的中午時分,成廉來通知我參加高級軍事會議。

成廉是奉先公部下跟隨最久的悍將之一,長的人高馬大,但一副面孔總是鐵青色,好象有人欠着他三百吊錢似的。他沒有留鬍子,下巴上刮的光溜溜地,此刻鐵青的臉上倒露出一絲喜色,說話相當簡潔明瞭:“朝廷來人了。”

聽到這個消息,我心裡也是一陣激動。早在奉先公輕取兗州的時候就派了使節上表朝廷,表奏自己擔任兗州牧,但一直就沒有迴音。後來大家也對此事不再奢求了:眼下把持朝政的是董賊的餘黨李榷、郭汜二將,當年就是他們殺死了司徒王允,迫使奉先公逃出長安,和我們是勢不兩立的死敵。他們怎麼會同意這種任命奏章呢?沒有想到此次擊敗了曹操的進犯之後,朝廷封賞的喜訊會忽然傳來。

披掛整齊停當之後,我在甲冑上又罩了一件錦袍,這才趕到郡府。看到郡府外面張燈結綵,我看了不由會心一笑:此番奉先公加官進爵,我們這些隨之徵戰的部將們也是面上增光不少啊。

進入大堂一看,奉先公不在。成廉、魏續、侯成這些身經百戰的武將們早已分立兩邊,無一不是身披錦袍,一臉喜色,準備歡迎欽差的到來。平素裡陰陰沉沉的參謀陳宮今天也笑容可掬,身着黑色的文官朝服,雙手環抱於胸,一臉期待地望着大堂門口。

我緊挨着魏續身側站下來,低聲問道:“老魏,欽差什麼時候到?”

魏續道:“早就到了。還與主公談了好一陣子,主公剛剛把欽差送走,一會兒就回來。”

我奇怪道:“既然欽差已經走了,爲何還要張燈結綵地忙個不停?”

魏續瞪了我一眼:“我說你小子就是不開竅!主公這次高升州牧,能少了咱這些跑腿的嗎?自然也要給咱們加俸祿官位之類的,這就叫……”說到這裡,他似乎接不下詞兒,想了想又抓抓耳朵,迷惑道,“奶奶的,好象叫做什麼‘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我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陳宮聞聲轉過頭來,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後繼續回頭眺望。

耳邊魏續輕聲細氣卻惡狠狠地道:“看姓陳的王八蛋那一臉官兒迷的德行,這回取兗州這老小子功勞不小,少說也能混個郡太守噹噹!”言罷“咕”地一聲吞了一口口水,眼裡倒是充滿了羨慕和嫉妒。

此時門口傳來鸞鈴脆響,我趕忙隨着衆將一齊肅然而立,奉先公從外面大踏步走進官廳。

奉先公今天也着意打扮了一番,一身絳紅色的武官朝服,頭帶左右雙翎的高冠。他龍行虎步地走進來,衣袂隨風飄舞,愈加顯得相貌堂堂、威武不凡。只是此刻的奉先公面色陰沉,眉腳不斷跳躍,顯然憤怒之極。

看到這種狀況,一時間沒人敢上前道賀。奉先公也不說話,快步穿過大廳,一言未發就直接步入了後宅。

大家不禁面面相覷,完全不明白髮生了什麼。

腳步聲重新從後宅方向響起,其中居然夾雜着甲葉晃動的金屬脆響。奉先公重新出現,但此刻裝束大變,看得我等諸將心中都是一凜:素白的戰袍外緊緊包裹着沉重的鐵甲,披散着頭髮,竟然連頭盔都未來得及戴。他右手倒持方天畫戟,左手抄着豹紋鐵盔,冰寒的殺氣不斷從他身上放射出來,一時間大廳裡的溫度彷彿都下降了不少。

奉先公來到案几後坐下,左手把頭盔放置案几之上,右手將方天畫戟一頓,地面青石登時碎裂!

陳宮趕緊上前幾步,小心翼翼道:“將軍,到底出了何事?欽差……”

“砰”

奉先公一掌拍在案几上,嗔目大喝道:“別再提什麼欽差!”他忽然仰天狂笑,聲音中卻充滿憤怒之意,“李傕、郭汜這二個賊子!此番他們遣使,是專門來通知我,朝廷已經任命了陳留太守張邈兼任兗州刺史!”話音入耳,好象滾雷響過一樣。我目瞪口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按照大漢律法規定,州刺史負責每年全州政務的巡視督察,可在這種亂世,刺史又負責調配指揮全州的軍隊,權力大得很,已經和州牧沒什麼區別了。

環顧旁邊的衆將,人人都是呆若木雞,只怕都和我一樣,此刻大廳中先是一片肅靜,就連根針落在地上只怕也可以聽得一清二楚。

大家站着愣了一陣子,忽然亂哄哄地爆發起來。右側隊列中成廉、侯成、宋憲首先搶出來,三人一齊來到奉先公案几前拜倒。只聽成廉甕聲翁氣道:“張邈這跳樑小醜有何德何能,居然成了兗州之主?我等願爲先鋒,爲主公誅滅了他!”成廉話音未落,魏續從我身邊衝出,連同郝萌、李封、薛蘭一併向奉先公拜倒。魏續扯着嗓子道:“主公只管撥給魏續三千兵馬,我去將這廝拿了來獻與主公!”

一時間屋子裡羣情激憤,嘈雜不堪。

陳宮趕忙出列,急道:“萬萬不可!主公入兗州深得張邈之助,如今貿然興師討伐,必然失去民心啊!眼下曹操雖然暫時受挫,必定會捲土重來。首要大敵尚未消滅,卻向盟友大動干戈……此事萬萬不可!”

奉先公不置可否冷哼一聲,緩緩道:“陳宮,我且問你。曹操兵力,現在部署何處?”

陳宮恭敬道:“根據報告,曹軍主力受挫之後已經退守甄城,曹仁、夏侯惇率部正與高順將軍搶割東平、山陽、任城三郡的小麥以補充軍需。”

奉先公點點頭道:“現在東郡、濟陰兩郡的麥收都結束了嗎?”

陳宮面色凝重,欠身道:“都已收割完畢,但由於今年大災,所以收成只足半年開支。”

奉先公冷笑道:“好!實在是好!你且來看!”說道此處,他探手入懷取出一封書信。手腕一抖,書信向陳宮前胸四平八穩緩緩飛去,露出一手精湛的功力。

陳宮雙手接過,攤開信紙一看,不禁瞠目結舌。

奉先公厲聲喝道:“張遼的軍情報告已至!既然麥已收割,夏侯淵又有什麼理由再三出沒於冤句?”

聽到這裡,我已經明白了大概,兗州諸郡之中陳留在西南角,陳留東面就是濟陰郡。濟陰郡方圓近三百里,地廣而肥沃,郡府設於定陶,下轄離狐、冤句、句陽、成陽、乘氏、成武、已氏、單父等八縣。其中冤句縣位於****北岸,是濟陰郡、陳留國東西毗鄰的要衝。曹軍忽然出沒於此地,又不是爲了搶割麥子,自然是爲了從南面包抄東郡,很有可能已經和張邈連成一氣。

陳宮趕緊拜伏於地,顫聲道:“主公!此事定是曹操的毒計!今年四月至七月,全國大旱;六月初二、初三,長安大地震;剛剛進入八月,左馮翎郡內遷羌人又作亂……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朝廷面對這接二連三的變故尚且自顧不暇,哪來的餘力計算主公?定是曹操先表奏張邈爲刺史,然後又命夏侯淵遊蕩在濟陰一帶,這是離間張邈與主公的毒計!望主公三思啊!”

奉先公冷笑道:“你以爲我不知道麼?你所言不差,表奏張邈爲兗州刺史的正是曹操!這分明是拉攏張邈,孤立我呂布。”頓了一頓,奉先公語氣轉爲嚴厲:“陳宮,你可願以人頭保證,張邈面對曹操的拉攏,決不背叛我呂布麼?”

陳宮連連磕頭,哀聲道:“主公!張邈是個君子,爲人仁義寬厚,決不會爲區區小利背叛主公!”

奉先公眼神變得深邃難測,我卻看到他眼中殺機一閃即逝,只聽他緩緩道:“哼,‘是個君子,爲人仁義寬厚’……我看他不過是浪得虛名的僞君子!這廝昔日得罪了袁紹,曹操三番五次說情袒護他不惜和袁紹翻臉,甚至東征徐州的時候,曹孟德把自己後事都託付給了這個‘君子’……哼,結果又如何?”

“由於曹操袁紹素來交好,張邈這廝始終猜疑曹操會有一天爲討好袁紹加害於他。最後在你的勸說之下,他不就背棄了曹操而投靠我呂布了麼?”奉先公嘴角流露出一絲冷笑,“‘區區小利’的確不會令這廝背叛我,但以他的多疑和猜忌,又有什麼事情做不出來?我剛纔問過欽差,朝廷的委任狀發到張邈手裡已經半個多月了,這廝始終不來向我說明原委,這是爲什麼?分明是怕我因此嫉恨他,怕我對他不利!隨即曹軍就在冤句附近出沒,這明明是由於對我的畏懼,所以這賊子暗地裡又重新和曹操勾結起來了……這種別有用心的小人非誅滅不可!”

奉先公長嘆一聲:“曹操這一着‘驅虎吞狼’實在厲害,這不僅僅是挑撥我呂布,更針對張邈這僞君子。他能因爲猜忌心而叛曹操迎我,這次有什麼理由不會猜忌背叛我呂布,再迎接其他什麼人主持兗州?”

陳宮伏在地上全身顫抖,哀聲道:“主公三思,主公三思!”

“不必再說,我意已決!”奉先公暴躁地大喝道:“衆將聽令!”

我隨着滿廳的文臣武將一齊拱手低頭:“聽候主公調遣!”

奉先公一字一字道:“眼下大漢政局糜爛、朝廷自顧不暇。所以我呂布不承認對朝廷對張邈的這一任命!從今日起,我就是兗州牧!我要立即討伐張邈!”

我吐出一口氣,卻仍然揮不掉心中的陰影:毫無疑問,這是曹操的詭計。爲了奪回兗州,曹操軍事進攻、奇謀詭計雙管齊下,花招層出不窮,令人防不勝防。自從讀過了他的著作,我就認定了此人是最可怕的敵人。主公與張邈反目成仇,應該正中他下懷,但現在還有辦法補救嗎?

心中的陰影不斷擴大,似乎變成籠罩在兗州上空的重重陰雲,令我忽然產生一種透不過氣的感覺。

奉先公那微帶金屬顫動的嗓音在大堂上回蕩不已:“陳宮,我任你爲兗州牧別駕司馬,領濟陰郡太守;侯成爲俾將軍,駐軍離狐;你們二人立即上任,籌措進取陳留!”

二人拱手受命。在他們轉身走出大堂時,我看到陳宮面色灰敗,與一臉興奮激昂的侯成真是天壤之別。

“成廉,我任你爲裨將軍,領任城郡太守,你立即前往任城,順路通知駐紮于山陽郡的高順和張遼:高順任偏將軍、領東平國太守;張遼任偏將軍、領山陽郡太守;你們三人同心協力,從南面包圍曹操在東平國以範縣、壽張爲中心的勢力範圍,務必要切斷範縣與東郡甄城和濟北國東阿縣之間的聯繫,將曹操的地盤截做三段!”

成廉也不答話,單膝跪倒、深深一拜之後昂然而出。

“宋憲,我任命你爲濟北國太守。你馬上率軍前往濟北國,在魚山、谷城一帶駐守。順便聯繫泰山黃巾賊的首領臧霸,告訴他我呂布任命他爲泰山郡太守,讓他率領十萬泰山羣賊接應你。與臧霸部會合後,你把曹操在濟北的最後據點東阿縣,給我拿下來!”

宋憲兩眼放光,大聲道:“宋憲定爲主公效死力,平定濟北!”行禮之後大踏步出了府門。

“真髓、李封、薛蘭聽令!”

忽然聽見我的名字,我不由全身一震,走出行列,單膝拜倒。

“真髓,我任你爲裨將軍。李封、薛蘭爲付貳,撥與你等步騎一萬八千人,立即向南進發。先掃蕩了濟陰的曹軍偏師夏侯淵後,就去離狐和侯成合兵一處,攻略陳留!”

我深深拜倒之後並不離去,而是重新站立回一旁,李封與薛蘭面露喜色地去準備了。

“郝萌、魏續聽令!你二人立即着手整備兵馬與糧草,跟我隨時準備出征。等到我幾路兵馬同時出擊,曹操首尾不能相顧的時候,就是我呂布與他決一死戰之日!”

二將應了一聲,轉身出府。霎時間,大廳中空空蕩蕩,只剩下奉先公與我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