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剛剛趕到城門下,我一眼就看到了被反綁着吊在木樁上的羅珊。她低着頭,好象完全喪失了知覺,褐色頭髮長長披散下來。羅珊着上身,那白玉一樣的肌膚如今被鞭子撕得片體鱗傷,幾乎沒有一寸好肉。看到這一幕,我無明上涌,心膽俱裂,恨不得馬上衝上去把她解救下來。

但此時此刻萬萬不可操之過急,自己怒火攻心之下,反而頭腦變得無比的冷靜,眼見前面的胡安控制不住要往上衝,趕忙一手拉住他。胡安吃我這一拉不由得一怔,一回頭正好與我四目對視,他被我冷如冰霜的森然目光一刺,登時也就不再吭氣。

當一行人經過受刑的羅珊身邊時,我強行抑制自己不去看她,但這一日來爲伊晝思夜想、擔驚受怕,那種度日如年的煎熬又豈是輕易就能剋制得了的?我終於仍是忍不住瞅了一眼,看到她儘管已經昏迷但依然是一臉痛楚的表情,只覺得自己心裡都快滴出血來。

自從我到中牟後爲了抵抗流民所以重新修繕了城牆。如今新城門是按照高順的思路修建而成,有內外兩重城牆,再加上兩側的牆形成了一塊方型空地,在外城門上又安了重閘。若敵軍闖入空地,就將外城閘一落,四面堵死後城牆上伏兵驟起,弓弩擂石齊下,擒拿敵軍有如甕中捉鱉一樣,故此這設計又叫“甕城”。郝萌的城防指揮所,就在外城牆的門樓上。

大約是撤軍的命令已然傳達,所以軍心惶惶,大半士兵都在城中“協助”百姓遷徙,此時的城門口冷冷清清,沒幾個人。

來到外城牆的階梯前,我再也無法忍耐胸中的怒火,分開胡安和胡車兒搶上前去,一手攥着環手刀的刀柄,大踏步登階上城。才上得幾階,就聽到上面登登腳步聲響,隨即一雙戰靴出現在眼前,我擡頭一看,正是郝萌和曹性,當下冷笑着擋住他們的去路。

他們二人大約是剛剛巡視了城牆,正一前一後地向下走,看到我這樣子也是一愣,隨即眉毛就豎了起來:世上哪有這等膽敢大搖大擺阻擋將軍的士兵?

郝萌火冒三丈,大聲喝罵道:“你個不懂規矩的狗東西,不知死活麼?”說着擡手衝我腦袋掄圓了就是一鞭,勁風呼嘯,聲勢倒是不小。

我冷冷一笑,輕輕鬆鬆就捏住了鞭稍。長鞭入手掌心覺得又滑又黏,自己仔細一看,原來這鞭子上竟滿是鮮血。他好端端地巡視城牆,這鮮血又從何而來?猛地想到羅珊身上那慘不忍睹的鞭傷,頓時心中明鏡似的。我只覺得肺也要氣得炸了,於是用力把鞭子向旁邊一拽,郝萌原本身在高處,一下子向前方直跌過來。我就勢鬆掉鞭稍,向前一探手迎住他喉頭,隨即手上用力扼住喉頭兩側的氣管,把他拽到我的面前。其實郝萌雖然武功不濟,但也決至於差到如此地步,只是他一開始把我當成普通士兵,大意輕敵,所以難免剛上手就吃了大虧。

兩張臉貼近不到三寸,我冷冷地盯着郝萌:他麪皮紫漲,大張着嘴,喉嚨裡格格做響,卻偏偏一口氣也吸不進去,就更不要提開聲講話了。郝萌一面奮力掙扎着,一面惡狠狠地盯着我,突然瞪圓了眼睛,高舉雙手示意放棄抵抗,臉上的表情也由驚訝、憤怒、惶急轉變成了難以置信和深深的恐懼,顯然是認出了我是誰。

我不再看郝萌,轉移視線冷冷盯着張目結舌的曹性。曹性雖是不畏死的悍勇之士,但我聲先奪人,瞬間就將郝萌制服,極大震懾了他的鬥志;等察覺我的真實身份後,再看到主將已表示投降,於是再也不敢造次,只有呆呆地站在一旁。

此處人多眼雜,我也擔心會咋呼起來驚動了城中的奉先公,所以雖然心中恨極了郝萌,卻也不敢貿然就下殺手。於是對曹性沉聲喝道:“走,回城樓去,我有話說。”曹性不敢違抗,只得轉身慢慢上城。我轉身對胡安打個眼色,這小子會意,扯着胡車兒轉身下樓安頓部隊,準備人手去也。

進了門樓,裡面還有幾個士兵在站崗,見到我們這架勢,無不駭得呆了。我手上力量稍鬆,讓郝萌得以緩過一口氣,對曹性冷冷道:“如今大難臨頭,主公萎靡不振,又聽信嚴氏的胡言亂語、倒行逆施,所以我決心發動兵諫——你又有什麼打算?”說這話時,我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另一隻手按着腰刀。其實大計已定,還能容他有什麼打算?曹性從我起兵還則罷了,若是不從,那便是我的敵人。

曹性臉上陣紅陣白,顯然是天人交戰,拿不定主意。正在此時,郝萌喘過幾口氣,嘶啞着舉手道:“呂布無道,我郝萌願意效忠真將軍!”說着又對那幾個士兵叫道:“你們還愣着做什麼,趕緊丟下武器,參見新主公!”

郝萌這一叫,聽在我耳中只覺得一陣噁心。記得昨夜是他捉我去大堂,令我險些被陳宮害了性命,事後自己卻不計前嫌在主公面前力保他非陳宮一黨,可謂是以德報怨。但剛纔見到鞭子上的鮮血,分明是這廝見我依舊失勢,遂對羅珊濫用酷刑以向主公邀功。可如今他生死懸於一線,於是又趕緊對我擺出效忠的嘴臉來。

如此反覆無常的小人,我實恨不得就此捏碎此賊的喉嚨,取了他這條狗命。但此刻曹性還在面前遲疑不定,若是我對郝萌下手,豈不令他齒冷?權衡利弊之下,我趕緊放開郝萌,搖頭道:“郝將軍言重!將軍的心意我領了,但大家都是同僚兄弟,真髓只願兵諫成功,使主公重新振作圖強,又哪有其他的奢望?效忠之類的話開開玩笑可以,但以後再也休提。”一面說,一面偷眼看曹性。

果然這一舉大大奏效,曹性勉強點了點頭,拱手對我道:“我曹性也願意追隨將軍,發動兵諫。”

我大喜道:“好,有二位將軍協助,何愁大事不成!”正在此時,胡安帶了三十多名士兵上城來稟告,部隊整合完畢,羅珊也已經被解救下來。他一面說,一面盯着對面的郝萌和曹性。

我心中感動,知道胡安是出於一片忠心,雖然知道我武藝精湛,但仍怕我勢單力孤,寡不敵衆,所以特地帶人跑上來接應,於是拍着他肩膀笑道:“幹得好,咱們這就下去罷。”又轉頭對二將道:“既然二位願聽號令,真髓也就當仁不讓——如今情勢危急,鐵羌盟隨時可能開到城下。曹性將軍,你與胡安約束部隊嚴守城池,隨時保持警戒;郝萌將軍,就麻煩你與我同去罷。”

下了城樓,我看到胡車兒正牽着馬,帶着一隊騎兵,肅然等待我的檢閱。旁邊士兵們已將羅珊平放在一塊木板上,胡安還爲她蓋了件衣服。

我無聲地走近羅珊的身邊,聽着她平穩的呼吸,忍不住想去撫摩她的秀髮,但手伸到一半,就收了回來——我還記得上次就是因爲這樣而觸到傷口弄痛了她。

我戀戀不捨地望着她,羅珊卻忽然睜開了眼,似乎是陽光直射的緣故,眼神迷茫無神了許久,她才吃力地把目光聚焦在我臉上:“明達……”大約是打算讓我安心,她對我微微笑起來,但嘴角只一動,就痛得倒吸了口氣,看得我心裡跟着一揪。

“你安心養傷,”我強擠出一絲笑容,“已經沒事了,有我呢。”

羅珊努力地想伸手碰到我,卻根本擡不起胳膊,只有無奈而疲憊地閉上眼睛:“對不起……是我拖累了你……”我趕忙握住她的手,讓她能感到我的體溫,我的存在。“我本來不想那麼做的……”她反手緊緊拉住我的手,流下了眼淚,“可是,呂布是我的仇人……對不起,我忍耐不住……”

我微微錯愕,實在沒有想到奉先公竟然會是羅珊的仇敵。

“火燒洛陽的那個晚上……董卓的賊兵衝進來搶劫,還殺死了我全家,”羅珊慢慢道,聲音依舊很微弱,卻因爲屈辱和憤怒而變得顫抖和尖銳,“我忘不了,指揮那些賊兵的那個武將……那個騎在火焰一樣的高頭大馬的武將的模樣……”

原來是這樣,我沒有說什麼,只是默默握緊了羅珊的手。

“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她痛苦地哭起來,“賊兵們把我家洗劫一空,把搶來的珠寶送到他的馬前,他就得意的笑……那種帶有金鐵顫動的奇怪笑聲,永遠都刻在我腦子裡……爹爹媽媽也跑到他馬前去哀求,他就掄起那柄大戟一掃……”我已經不忍再聽下去,但羅珊的聲音仍然往我腦袋裡灌:“然後他就走了,監督着小校提着那些珠寶得意揚揚的走了……我一個人抱着弟弟,坐在門檻上哭……幾個賊兵過來,他們奪走我弟弟,用長矛把他挑得高高的……他們要強暴我,我拼命地哭,拼命地掙扎,他們就用刀子刺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