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經過了不到半個時辰的急行軍,我沒有退回城池,而是在距離中牟城西一里、城南三裡處佈下陣勢:自己剛開始在中牟屯田,已是半年前的事了。此後雖然中間經歷無數變故,但再過兩三個月就到了收穫的季節,所以決不容自己這半年的辛苦成果被敵人踐踏破壞。

根據賈詡從前對鐵羌盟的描述,和剛纔所看到的火把移動速度來看,敵人無疑都是騎兵。因此爲了防止敵騎從兩翼包抄,我效法曹操駐紮朱仙鎮的意圖,將自己陣勢佈置在兩條小河之間。這兩條小河分別從西北和西南流過來,在此地正好形成一個逐漸向東收攏的喇叭口,不僅護住了我軍兩翼,而且使得敵人無法在我軍面前展開陣型。

通常佈陣都將騎兵安置在兩翼以對敵軍形成包抄,但此時自己的兵力遠遜於對手,如果還是照搬兵法,那就演變成了跟敵人大隊騎兵死打硬拼,無論如何也只有慘敗的下場。所以最後決定,將騎兵佈置在整個陣型的側後方,在陣型的兩翼和正前方,佈置以硬弩士和長矛手形成三個長條的方陣,從中軍向兩翼斜斜展開,正好將兩條小河之間的空地全部阻住,形成堅固的防線。

所有士兵一律面向敵人保持着嚴整陣列。在這裡佈陣不用點起火把,依靠着背後有城池上那熊熊大火,足以將四周景物看得一清二楚。

漆黑的夜裡,對面七八里遠的廣大原野上,鋪天蓋地的點點火光似乎也停止了前進,逐漸聚攏形成明亮的火炬之海:敵人顯然是發現我軍的動向,所以同樣停止步伐,收攏因爲急行軍而變得鬆散的部隊。緊接着,就好象巨龍在向前噴出滔天烈焰似的,無數點火光從對面那巨大的火海遊離出來,伴隨着驚天動地的喊殺聲,紊亂而疏鬆地向這邊猛烈地衝過來!

感受着腳下大地的顫動,我呼吸爲之一窒:來了!

就在我目不轉睛地凝視着敵人以驚人的速度不斷從七裡之外逼近時,這些高速前進中的火把們猛地一齊熄滅!喊殺聲也忽然停止,這驚人的變化令人目不暇接,使得遠處那燃燒的敵羣與我這七千將士之間,忽然變成了無比深沉的黑暗。唯有由那無數騎兵雜亂的馬蹄聲從細微不可察覺的聲響逐漸化做耳鼓中轟鳴的滾雷,才能令我察覺到敵軍即將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彷彿感受到這股強大的震懾力,跨下的戰馬煩躁地向後退了幾步,我雙腿一夾向前催動,它才極不情願地走了回來。就在這一瞬間,在背後大火的照耀下,我看見原本散亂的敵騎不知何時已形成一股密集的鐵流,沿着北面的小河急速衝至,出現在自己的右翼!馬上羌胡騎士筆直向前伸出的馬槊反映着火光,向鄧博部、曹性部狂猛地壓過來!

原來如此,熄滅火把,不過是敵人用以隱蔽自己從散亂衝鋒到密集陣型的幌子。其他姑且不論,但說如何能夠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情況下,如此自然流暢地實現從疏鬆的散兵線到不斷聚攏形成密集陣型……這其中的複雜變化,又需要多麼艱苦的訓練,多麼高明的騎術?

我暗自心寒,原本曾認爲自己騎馬還算相當不錯,等到後來先後見識了奉先公、張遼和敵將夏侯淵的騎術水平,才知道什麼叫真正的騎術。但直到今天看見這些鐵羌盟戰士,我才從心底產生出一種敬畏:這些騎兵中隨便挑出任何一人,騎術都遠在我之上,比之奉先公雖仍然大有差距,可是決不遜於張遼和夏侯淵。

眼下我已經沒有時間爲敵人感嘆了:“通知鄧博和曹性,佈陣,放箭!”右翼的步兵方陣一共兩千一百人,前面是鄧博率領的長矛手,後面則是曹性率領的硬弩士。此時鄧博早將一千一百名長矛手一層層佈下,嚴防對方騎兵的突擊:頭一排士兵在地上豎起半人高的盾牌,將長矛架在盾牌上,而後面的士兵就將長矛架在前人的肩膀之上。接到命令後,所有長矛手一齊半蹲,露出後面的硬弩士。這一千蹶張弩士早已擺下萬弩齊發之陣,嚴陣以待。

隨着曹性一聲令下,箭如飛蝗,雨點一般持續不斷地落在敵人陣中。

弩有所謂“大漢之利器”的美名,是漢軍的主戰兵器。這東西與弓不同,靠得是機簧之力,所以使用者可事先就將弩箭填入彈槽,方便之極;而且蹶張強弩射程極遠,可達二百五十步(步是一種計量單位,秦朝制訂,在《史記》和《漢書》中都有“六尺爲步”的記錄),遠勝弓箭;再加上弩機上有瞄準用的望山,射擊精度也遠比弓箭爲高。因此自大漢建國以來,軍隊之中十之六七的將士都配弩作戰。昔日衛青遠征匈奴,遭遇敵人騎兵主力,於是先以鐵車圍成圓陣,以弩士居中固守,趁敵長攻不克,疲憊無功之際,突放出鐵騎衝擊敵人的疲軍,因此大獲全勝。

所謂“萬弩齊發之陣”,便是在作戰時將部隊分成數個橫行,前行上前瞄準發箭,後行以作爲預備,前行射擊完畢退後填裝,後行再上前發射。如此輪流射擊,就可以做到循環往復,不間斷地予以敵人強有力的打擊,因此有“弩甘戰持久”之說。後有李陵五千勁卒爲匈奴數萬所圍,雖然最終由於箭矢損耗殆盡,後援遙遙無期而投降,卻也創下殺敵過萬驕人戰績,他所用得就是此陣。

勁弩有好處也有壞處,它的製造工藝比弓複雜了許多,成本也高得驚人,再加上近年來戰亂頻繁所以無法組織大規模生產,因而各地的部隊對弩的配備都日益減少。原本我根本裝備不起這許多勁弩,但中牟是朱儁營造用以進軍關中的基地,所以在陶謙的資助下,城中設有多處制弩作坊,武庫裡又留存了三千多件勁弩。雖然這些老爺貨都是堆積庫房之中,常年缺乏保養,基本已不堪使用,但經過這一年來的工匠修補,總算大都恢復了機能,這次終於派上了用場。

我立馬在陣勢正中,默默地捏緊了手中的方天畫戟:鐵羌盟騎兵來勢太過猛惡,在頭一輪射擊尚未發動時,第一波羌騎兵就已經衝到鄧博部面前,狠狠地楔進了方陣的前端。儘管佈置了長矛防線,可這些羌人所用的鐵槊實在是太長了,不少長矛手的矛尖還沒夠到他們的馬頭,盾牌和身體就已先被長達近兩丈的大鐵槊所貫穿。若不是先已採取下蹲躲避在盾後的姿勢,又將長矛放在前面士兵肩膀上,只怕現在的右翼,甚至整個軍陣都已經崩潰。

由於自己在出徵前的假想敵人是曹操,又是採取伏擊的戰術,所以防禦類的裝備,譬如巨盾、拒馬槍之類一概都沒有帶出來,這下臨時佈防,畢竟還是太倉促了些。

好在接下來勁射就使敵人發生了混亂:由於長矛防線的阻擋,敵人的排山倒海一般的攻勢爲之凝滯,前排的敵兵隨即被長長的弩箭穿倒,人仰馬翻,造成後續攻擊發生中斷。勁弩連環發射,每一箭射出必有死傷,敵人就算再英勇善戰,也無法繼續保持隊型和士氣,只能留下數百具屍體,向本陣倉皇潰敗而歸。

我喘了口氣,鐵羌盟的第一波攻勢,就這樣被徹底粉碎:“好!全軍整備隊型,準備迎接敵人第二輪攻勢!”這第一波攻擊敵人未盡全力,在稍微受阻後立即說撤就撤,顯然行有餘力,分明只是佯攻試探我軍的底細而已。接下來要應付的攻勢,只怕還要凌厲得多。同時暗自心驚:僅僅是佯攻就已造成如此強大的突擊力,敵軍的驍勇善戰,顯然遠遠超出自己的估計。

命令下達下去,卻忽然發現右翼長矛手始終未能恢復陣型,我心中奇怪,鄧博所領這一部戰士,都是從侯成將軍慘死後就開始跟隨我的老部下了,此後征討流民,留守中牟,都一直忠心耿耿,怎地今天忽然變得不聽命令?無暇多想,我趕緊催馬趕到右翼的陣頭,對站在一邊的鄧博大聲道:“不要遲疑,鄧博,趕緊整備隊型!”

忽然發現鄧博骷髏似的瘦臉上滿是淚光,我順着他的視線一看,鼻子登時一酸,目眥盡裂:方陣最前行的盾牌基本上全部碎裂,長矛手們依然全部蹲在血泊之中,沒有人能夠重新站起來。在他們中間,有的身上大洞仍在汨汨地淌血,有的已經被敵人的大鐵槊活活釘在了地上,還有的甚至被一擊洞穿了兩人……這幾百名將性命都託付給我的戰士,已經完成了他們的誓言。

爲了每天能勉強吃上餐飽飯,我們只能在死亡線上掙命……晚上蜷縮着擁成一團,心裡只是乞求着下次能夠用自己的雙腳從戰場上走下來……這就是我們僅有的一點奢望……

這次作戰,我們這些當兵的由於將軍大人們的疏忽大意,又賠上了多少條命。大家之所以希望投靠您,還圖個什麼呢?我們、我們……我們只是希望能少一點無謂的死亡、多一點活下去的希望而已啊……

……

回想起當年魏延替這些士兵請命,希望我收留時所說的那些話,我心如刀攪,用力咬住嘴脣,掃視整個戰場,在夜色籠罩之下,滿地的鮮紅都變成一種沉凝的紫黑。

眯起眼睛,回頭掃向東南,燈火尤在:這邊已經殺得昏天黑地,可曹操派出斥候觀察中牟的動靜後就沒了動靜,也不知道他葫蘆裡賣得是什麼藥——倘若此時他再乘機從後面插上一刀,我軍就只有全軍覆沒了。

望着遠方鐵羌盟部衆所匯聚的火海,我下定決心,沉聲道:“鄧博,你暫且替我在此指揮全軍,我去去就來。”不論曹操行動與否,我軍的形勢都已不可能比現在更糟,不如現在趁他尚未發動,先全力以赴對付鐵羌盟。如果拖長時間變成了消耗戰,我軍迴旋的餘地就更小了。

鄧博不由一怔,連忙擦拭臉上的淚水道:““主公,你要去哪裡?”

“來而不往,非禮也,”我咬了咬牙,轉頭對胡車兒道,“胡車兒,你點上五百騎兵,咱們也去試探一下敵軍的陣勢。”看着慘死的同袍,一股自責的怒氣直衝腦門:如果自己能準備得更周全,如果自己能判斷準確……

剛纔敵人那狂猛的進攻實在令人膽戰心驚,從進攻力度來看,敵人起碼出動了五千左右的騎兵。對比七裡遠處那連天的火把,恐怕他們的總人數應當在六萬以上。以自己那區區七千兵力,若是再捱上幾次這樣波浪般的衝擊,肯定是全軍覆沒之局。爲今之計,唯有放手進攻,才能使敵軍摸不透我軍的實力,先使從而不敢再輕易進攻。只有這樣,我軍才能由目前這種被動挨打的局面中扭轉過來——不斷的進攻和防守,纔有可能把握先機。

現在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拼盡全力,不能讓這些忠勇的將士白白犧牲。

五百名騎兵沒有點火把,三五成羣散亂地從後陣飛快地越過前沿防線,越過鮮血和屍體遍佈的戰場,無聲無息地鑽入黑暗,漸漸追上了那些正向鐵羌盟本陣敗逃的敵騎。

鐵羌盟的騎兵們在後撤時又恢復成疏鬆的散兵線,同樣是三五成羣地散佈在平原上向七裡外的陣地飛奔,這樣做一方面是爲了避免被敵人銜尾追擊造成重創,一方面也是爲了給下一波攻勢讓出通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