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額頭傷口的巨痛和無法遏止的眩暈幾乎令我無法坐穩馬背。低頭只見胸甲上已滿是鮮血,呈現出凝固的醬紫色與流動的鮮紅色。一呼一吸之間,嘴裡和傷口都不斷地涌出鮮血的泡沫--別說打仗,即便是快馬奔馳,只怕那劇烈地顛簸都能要了我的命。

回顧身側的將士們,由於大多數人都散落在平原各處打掃戰場或清點戰利品,所以只剩下四百多人聚集在自己身邊。看着一張張憔悴的面容,他們都和我一樣的疲憊、一樣的瀕臨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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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隨着那種熟悉的地面地微微顫動,一望無際的原野上,一團塵土自地平線迅速靠近,不斷擴大,那是馬超所統率的鐵羌盟大兵團,數不盡的鐵槊在陽光下反射着點點光芒。

自己一直苦苦掙扎求存,到了今天依然擺脫不了被亂世所吞噬的命運麼?

忽然覺得四周所有一切都失去了顏色,只剩下那黃色的天,紅色的地,淒厲而又刺眼。

面對這些對我流露出寄託和依靠眼神的部將和士兵,我儘量努力地想對他們笑一笑,但這表情比哭還難看。

轉回頭伸手罩住了面孔,我並不想哭,但痛苦的熱淚卻止不住地狂涌而出:這幾日的輾轉反側,昨天那捨生忘死的連場搏殺,自己竭盡心力與敵人鬥智鬥勇,都是爲了什麼?最後換來的就是這個下場嗎?

我一直都在爲改變自己的命運而去爭鬥,和自己鬥,和敵人鬥,可是現在,卻是非死不可。這個念頭在腦子裡不住盤旋,只覺得滿嘴都是苦的,仰頭望着昏黃的天空,既然是這樣,自己究竟又是爲了什麼才生到這個世界上來的?

這就是我命中註定的結局嗎?

我嘆了口氣:經過這麼多變故才發現,與這亂世相比,自己不過是一粒塵土,實在是太渺小了。如果這就是我的命運,那我也無話可說,惟有坦然接受,如此而已。

明達,你,你快些回來……

忽然想到那個獨眼的女孩子,想到她遍體鱗傷的模樣,想到她斷線珍珠似的眼淚,想到那臨別的一吻……猛地感到胸中一陣劇烈的刺痛,令我氣都透不過來。

羅珊,對不住,看來我是要失約了,可請你諒解,我已經盡力而爲了。

上天,如果在這充滿恐怖和死亡的世界裡,你真的還存在的話,就請你保佑羅珊,願她能夠平安快樂地度過一生吧。

“曹性,”我用手擦了把臉,穩定了自己的情緒,開口講道,“你趕緊回城,告訴張遼、賈詡他們,趕緊帶兵去投曹操。現在我已奉曹操爲軍事盟主,他必定會收留你們。”轉過頭特地加上一句:“千萬記住跟文遠大哥說,我請他照顧好羅珊。”

聽到我這交代遺言一樣的叮嚀,四周人羣無不變色。

“中牟的將士要想平安東撤,就非要有人能在此牽制敵人大軍不可,而這一片兩河之間的空地,就是通往中牟的必經之路,”我淡淡道,“之所以大夥兒落到這個田地,都是我這個當主公的給辦砸了……你們趕緊和張遼一同撤退吧,這裡我頂着。”

魏延急道:“主公!”

“魏延,你也走,再去找個更好的主公,”我苦澀地笑了笑,打斷他道,“記住我的一點忠告,你性子急躁、高傲,又不大看得起讀書人和士大夫,將來當心因此要吃虧。”

聽我這麼講,魏延嘴脣顫抖,兩行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

“鄧博、胡安、胡車兒,還有你,雷吟兒,你們都走吧,帶着士兵們趕緊走。”我長嘆道,“自從你們跟了我,苦沒有少吃,可我這個當主公的,卻從沒給你們帶來一點好處……”說到此處,心中歉疚,嗓子哽咽,再也說不出話來。

胡安急道:“主公,您別說這些,跟我們一同逃吧!”

我搖了搖頭,劇烈地咳嗽起來,吐了一口血沫道:“沒有用。你看我傷成這個樣子,騎馬又能跑多遠?”轉而厲聲道:“這是命令!既然你們還認我這個主公,就聽令撤退!”

鄧博從背後拔出那柄烏黑的長刀,淡淡道:“主公,您沒必要勸我走,屬下的傷也很重,也已走不動了。”

我全身一震,轉頭看着他,鄧博滿身血跡,又累又瘦,眼睛裡佈滿血絲。此時他平靜地回望着我,眼神堅定。

魏延也將兩柄環首刀擎在手裡,大聲道:“屬下的傷也很重!老實說,要是騎馬向東邊逃,不出片刻魏延非倒斃不可!”

我一陣感動,說不出話來:魏延哪有什麼重傷,他投入戰鬥之前養足了精神,又一直穿着雙層重鎧,只不過胳膊被鐵槊擦了破了皮而已。

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模模糊糊之中,胡安、胡車兒,還有雷吟兒,他們一個個都擎出了兵刃,大聲地說着什麼。一的眩暈感不斷衝擊着頭部,使我聽不清楚他們的話語,但忽然之間,只覺得四肢百骸無不充塞着一股視死如歸的壯烈之氣。

我打起精神,握緊了方天畫戟,本想對這些願與我同死的壯士們說幾句感激的話,但是胸口裡被塞得滿滿的,動了動嘴脣,卻一個字也講不出來。

敵人正潮水般向這邊涌過來,無窮無盡的回憶一一從眼前閃過,這些記憶,都是自己珍藏在腦海中,永遠也不能忘懷的寶物。我微微苦笑起來,人在臨死的時候,總會不由自主地去回顧自己這一生,因爲此時若再不去回顧,只怕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如果上天註定我今天就死,真髓自然只有認命。但如此這般地在亂世中走過一遭,我已不枉此生。

敵人越來越近,這股醞釀已久的壯烈拼殺之氣化爲一聲發自心靈深處地怒吼,我奮起最後的力量,催馬向排山倒海一般的鐵騎洪流迎了上去。我不必回頭,因爲鄧博他們就跟在自己的身後。

在殺入螞蟻般人潮的瞬間,我向前旋轉着連刺三戟,迎面而來的三柄鐵槊應戟而斷,鮮血和腦漿濺了自己一身一臉,戟勢未衰,向左右來回擺擋,兩邊的敵軍頓時驚呼着掉下馬來。

剛突破第一層人牆,前面七條鐵槊不約而同地將目標都對準了我,一齊攢刺。剛要擡戟抵擋,我忽然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胸部傷口劇痛,方天戟竟然遞不出去。

於是趕緊左手拔刀出鞘,在身前搭住一條刺來的鐵槊,就勢向左面劃了一個圓弧,利用它將左面的來槊盡數盪開,同時方天戟斜斜地向右邊一撥,總算把這七條鐵槊全都向兩旁排開。接着我深深吸氣以壓住傷勢,在戰馬交錯時雙手同時揮舞!慘呼聲中,兩顆人頭和七八條手臂裹着血光滾落到地上。

忽然身下戰馬一個踉蹌,我登時失去了平衡,正巧左面一敵挺槊當胸刺來!

危急之中,我只得微微側身,這一槊直穿過左臂,足透過去一尺長!劇痛和鮮血一同涌出,我大叫一聲,先手腕一翻,用環首刀割斷了槊的木柄,隨即向前直捅,將刀身整個兒送入那敵兵的腹部。

此時只覺得頭暈眼花,前面彷彿有數不清的長槊向我涌來。偏偏左手刀又刺得過深,似乎被那敵兵的脊椎卡住了,我趕緊用右手催動大戟,在身前連劃了兩個圓圈,四五枚槊尖都落在地上。

此時雙方都在策馬疾衝,稍微遲了片刻,兩馬交錯而過,環首刀已再沒機會拔出來了。我不得不改爲全力握戟,一口氣向前連環攢刺出十多戟,前方六名敵兵胸口和咽喉中的鮮血狂噴而出。

前方敵騎見到我這般威勢,無不驚得呆了,看我策馬向他們衝去,隨着一陣慌亂的驚呼,他們向兩邊閃開,自動地爲我讓出一條路來。

正從他們中間穿過,忽然小腹劇痛,原來右側忽然殺出一名敵騎,自己也不知被他用什麼利器刺中。我咬着牙橫戟一杆打在這敵兵面門上,他大叫着從馬上摔落,隨即這喊叫就變成了痛遭馬蹄踐踏的哀號。

前方又有一名不肯讓開的敵騎挺槊刺到,我奮起全力一戟縱劈,將他從座肩頸部直切到右側腹,花花綠綠的內臟流了戰馬一背。

再低頭躲開來自右側面的攻擊,在馬身並排挨在一處時,我擡腿重重一腳踹在那騎士的戰馬側腹上,戰馬哀嘶着向另一側打橫躥了出去,頓時和後面的幾個敵人撞在了一起,亂做一團。但是由於擡腿的動作稍大了點,我只覺得胸口傷處奇痛無比,一大口血噴在馬背上,兩眼金星直冒。

忽然又有幾名敵人從旁邊鑽了出來,四五條槊刁鑽地向我身下刺去,一個錯不及防,戰馬的胸腹都被深深刺中。在敵人得意的歡呼聲中,這匹曾伴隨我在敵營幾進幾齣的坐騎,帶着我一同向地上軟倒,口鼻中流出汨汨的鮮血。

在戰馬即將倒地時,我強撐着就地向右邊滾開,方天戟隨即沖天而起,化爲無數條銀線,這些敵人頓時都變成了空中飛散的熱血和肉塊!

我這纔有工夫環顧四野,周圍的敵兵稀稀落落,回首一看,原來自己已經衝破了敵人第一陣那密密的騎兵。魏延他們竟一個也找不見了。我一咬牙,揮舞大戟趕開靠攏的敵人,返身向來路步行着趕回去尋找他們——必須牽制住敵人的前進,況且要死也要跟浴血的同袍們死在一塊兒。

剛走了幾步,忽然聽到腦後馬蹄聲響,一名騎士趕了上來,隨即只聽雷霆般的一聲大喝,一道銳風縱劈下來!

我舉起方天戟向上一擋,剛擡起手就已經覺得不妙:這壓頂的勁風雄渾之極,什麼兵器能……這竟是一柄巨斧!

“當”地一聲大震,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總算擋開這從上而下的一斧,我覺得全身氣血在體內一陣狂竄,幾道鮮血從五官七竅裡****而出。

身體搖搖欲墜,趕緊不等來敵第二斧劈下來,我盤旋大戟橫着一掃,那騎士的戰馬兩條前腿齊斷。

隨着淒厲的馬嘶,一名雙手持開山巨斧的彪形巨漢滾落馬鞍。

我只覺得血不斷涌入腦子,太陽穴突突地跳痛,再耽誤點時間只怕馬上就要倒地不起了。趕緊大喝一聲,用盡最後一點體力將方天戟抖成一個圓圈,光圈聚攏,向那巨漢的左眼疾刺!

誰知那人竟然看也不看,身形還未從地下站直,已反手一斧掄起,橫掃我的腰際!

這一斧來勢之猛,真有開天闢地,橫掃千軍之威,漫說被砍中,只消帶上一星半點,那就是筋斷骨折的結局。

我不得不變招閃避,同時心中大恨,倘若自己體力充沛,剛纔那一戟定然直捅下去要了這廝的性命。可是現在手軟無力,戟速大減,若是堅持直刺,只怕還未刺中敵人,自己就先被掃成兩段了。

那巨漢得理不讓人,大斧帶起雄渾之極的勁風,橫掃、直劈連環擊出!

連閃了幾斧,我氣喘不過來,腳步踉蹌,心裡發寒:這巨斧足有百十來斤,到了此人的手上,就跟小孩手中的風車一般圓轉如意。單以膂力而論,他足可與典韋相媲美——即使自己在巔峰狀態要收拾這廝也要大費周章,況且此刻油盡燈枯,萬萬不是他的對手。

此人比那個韓穆要強得多,莫非他便是馬超?

想到這裡,我仔細觀瞧:此人身高近九尺,絳紅色的戰袍外面披着件兩當甲,一張黑黃的長臉上一雙細眼半開半闔,精光四射。嘴脣上稀稀拉拉長着兩撇鬍須,直垂到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