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歷經天災的洗劫,這裡的百姓們幾乎已經死傷殆盡,全縣只剩下不過區區一千七百餘戶。進入城鎮的街道,黃土的道路兩邊的民居門窗緊閉:人們對戰爭的恐懼已經到達了極點。牆根下蜷縮着一些飢寒交迫的乞丐流民,在他們當中,有的依然顫抖着苟延殘喘,有的已經變成了沒有生命、任烏鴉鳥雀啄食的肉塊。看着這些畏縮苟活的乞丐流民,就象看着最初的自己:年幼的我踏上四處流浪之路的時候也是如此,掙扎地在這個亂世中苟延殘喘;看着面前這冷清如鬼蜮的縣城,那段痛苦的回憶不斷在腦海裡閃現。

我心中感到一陣酸楚,到什麼時候這無盡殘酷的世界纔能有個盡頭?在這個世界裡,遺留給人們的只有痛苦、災難、恐懼與絕望……

我輕輕地晃動腦袋,停止了回憶。我不忍再看又或再想,於是催動戰馬加速通過街道,向小城的官邸與士兵駐紮地趕過去。忽然眼角有什麼東西隨着戰馬的速度一閃而過,我勒停戰馬偏過頭一看,在陰暗的牆角里,流民的人堆中間竟然蜷縮着一個文士打扮的人。大概最近書讀的比較多,心中對有知識的文士不由多了一種親近和敬重。於是我撥轉馬頭,策馬來到這個人身邊。他本來蹲在牆角蜷縮成一團,看見矗立面前的戰馬,才慢慢擡起頭來。

我在馬上看的分明,這個人身上的青色儒衫破損襤褸,顯然是逃荒跋涉所致。他臉上全是污垢,但一雙眼睛還是目光炯炯,眼神充足而有靈性,顯然不是等閒庸碌之輩。我不由興起好奇之心,遂探身問道:“先生是哪裡人氏?又往何處去?”他猶豫着蜷縮不動,顯然揣摩不透我的用意。

旁邊馬蹄聲響,我回頭一看,原來是奉先公派與我同來的曹性。他虎着臉,沒頭沒腦地掄起馬鞭照那文士就打,大聲呵斥道:“叫花子!這麼沒大沒小的,還不快站起來恭恭敬敬地答軍爺問話!”我伸手捉住曹性的鞭梢,對他搖了搖頭,曹性楞了一下,知趣地策馬退到一邊。

我翻身跳下馬,對蹲在地上的文士抱拳供手,誠懇道:“我們這些當兵的都是粗人,不曉得禮數,得罪的地方請您別往心裡去。在下是誠心詢問,還望先生能夠答我。”這文士慢慢站起身來,我這才發現,原來此人身量八尺有餘,這一站起來個頭與我不相上下。由於長年的奔波,他那單薄之極的身體有點佝僂,寬大的儒衫穿在身上倒好象掛在架子上一樣。年紀比我稍微大一點,也就二十歲左右的樣子。

我打量他的時候,這年輕文士也在打量着我,淡淡道:“在下不過是一逃荒的布衣百姓,將軍恁地多禮了。”他說話不冷不熱,但顯然心中警戒心很強,所以一副拒之門外的態度。

忽然一個充滿稚氣的聲音道:“兄長,這位將軍既不是曹賊的部下,又是個知書答禮之人。何妨將我們遭遇告與他知曉?想來將軍不是袖手旁觀之人。”左右不見他人,聲音從何處傳來?我大爲驚奇,仔細查找之下發現,原來這幼童的聲音是從文士寬大儒衫裡傳出的。

那文士面上好不尷尬,低聲道:“冒犯將軍了,發話的是舍弟。”說着將儒衫揭開。我這纔看清楚,原來衣服下面罩着兩個小孩子。大一點的一個大約有七八歲的樣子,另一個比較年幼,只有三四歲。大概是由於兄長的細心照料,兩個孩童不僅衣服整潔,而且面色紅潤,瞪着大而明亮的眼睛看着我。

那七八歲的孩子上前一步,先恭恭敬敬地對我施了一禮,又轉回頭對文士施禮道:“兄長,諸葛亮行事鹵莽,還望兄長原諒。”

那文士兄長嘆了口氣,道:“事已至此,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二弟,你要說就說罷。”說着把最小的孩子抱起來。

那喚做諸葛亮的孩子應了聲“是”,又轉過頭來,對我道:“將軍,適才多有冒犯,還望海涵。實不相瞞,我兄弟三人本是琅邪郡開陽人氏。雖然身在亂世,一家人倒也能享受天倫之樂。但這一切都被曹操這惡賊給破壞了,”說到這裡,諸葛亮明亮的大眼睛裡浮現一層水霧,語聲中帶着哽咽,“去年,曹賊打着‘爲父報仇’的旗號,討伐陶謙。既然身在亂世,我們原本也有經歷戰亂動盪之苦的覺悟,但曹賊竟要把我們這些百姓屠殺殆盡……他竟然宣佈,他爹在徐州被人殺了,所以徐州人都該死,都該殺!”

我心中也是一陣慘然,董卓火燒洛陽的一幕再次迴盪在腦海中,一時胸口好象被堵住,什麼也說不出來。這就是當權者可以爲所欲爲的體現,尋常百姓們的性命在他們的眼裡真如草芥一般。

“阿爹與阿媽都被曹賊的惡兵殺害,我們兄弟三個躲在附近的泥塘裡才逃過了大難。曹兵四處殺人放火,數百里土地的人家,竟然都……都……”幼小的諸葛亮再也說不下去,回頭抱住兄長放聲痛哭。文士懷中的小孩子也受到這種沉重氣氛的感染,哭了起來。

年輕文士彎下腰,用臂膀環抱着兩個弟弟,痛苦地道:“不單單是父母,整縣整郡的百姓都慘遭曹兵的毒手。等到曹兵撤退,家鄉父老除了我兄弟之外竟再無一個活人!諸葛瑾遂帶領着兩個弟弟,想到荊州去投靠叔父。但放眼天下四處都是戰亂與屠殺,我兄弟三人被迫流落江湖,困在了此地。將軍,你還想知道些什麼?”

太相似了……

戰亂、家破、人亡、流浪……

這難道就是我們這些老百姓的宿命麼,這難道就是這個黑暗時代全天下百姓共同的宿命?

長吸了一口氣,我穩定了情緒,抱歉道:“在下對你們的遭遇深表同情,但太多的忙也幫不上。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提供你們半月的乾糧和一輛牛車。離狐南面要打仗了,無法通行。由此處向西走,倒還是太平路線,你們先向西走,通過東郡進入司隸的河南府後向南走就是荊州的南陽郡地界了。在下誠心祝你們能平安到達目的地。”

諸葛瑾雙膝跪倒,拜服在地,聲音有些顫抖:“將軍對我兄弟的大恩大德,瑾沒齒不忘!”

我搖了搖頭,轉過身吩咐士兵去準備東西,內心中只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哀,這是爲了他們,也是爲了自己。

跳上戰馬要走,忽然發覺有人拉我的戰靴,我定睛一看,竟是諸葛亮。“怎麼了,小亮?還有什麼需要,儘管說。”我從馬上探下身子,對他友善地笑了笑。對這孩子我有一種莫名的好感,他說話很有條理,而且對事對人都很有自己的主見。

諸葛亮眨着由於剛纔落淚變得微紅的大眼睛,柔聲道:“將軍勿怪,說句不中聽的話,我看將軍這次南征恐怕凶多吉少。”

我心頭一震,對諸葛亮微笑道:“小亮,你適才說什麼?”

諸葛亮充滿稚氣的小臉換上一副堅持的表情,肯定地點點頭道:“將軍說南面要打仗,那麼您帶領部隊來到這裡自然是爲了參戰。可是出征在即,我從將軍的神色觀察,您不僅沒有把握,而且還爲街頭小民的遭遇而分心感慨。沒有把握是由於事前準備不充分、爲其他事情分心是由於對戰鬥重視程度低。孫子有云,‘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行軍作戰,爲將者不但準備不充分而且對其不重視,焉有不敗之理?”

聽了這番話,我心中頗感驚奇,想不到一個年僅七八的孩童竟然有這等的認識與看法!

看着我呆瞪着諸葛亮,諸葛瑾臉紅起來,連忙放下那小孩子,站直身體拱手行禮道:“唉,舍弟說話沒大沒小,將軍不要與他一般見識。”

我沒有回答他,而是再次翻身下馬站在諸葛亮的面前。仔細看這孩子的面龐,天庭飽滿,眉清目秀,明亮的眼神裡除了孩童應有的天真之外,還有一種獨特的犀利。輕輕撫摩諸葛亮的頭髮,我柔聲道:“多謝小亮指點,在下的確是要去上戰場,現在不敢再有疏忽之心啦。小亮對在下還有什麼指點麼?”我並沒指望真能從小孩子嘴裡得到指點,不過實在對這小大人兒感到好奇,所以打算試探試探他。

諸葛亮卻很認真地皺起小眉頭想了想,然後搖搖頭爲難道:“孫子曰,‘校之以計,而索其情’。我不瞭解具體情況,恐怕難以幫助將軍呢。”

沒等我再說什麼,士兵趕來通報,牛車與乾糧都已準備齊全。諸葛瑾鞠了一躬,拱手感激道:“恩公,今日一別不知何時能再相見。還望恩公不吝賜教,將真姓大名告訴在下。”我們互通了姓名,得知原來三兄弟是琅邪名門諸葛氏的後人,大哥諸葛瑾字子瑜;二弟諸葛亮和幺弟諸葛均的字還沒有起。諸葛瑾千感萬謝地抱着諸葛均,拉着依依不捨的諸葛亮驅車向西走了。

來到駐守的官邸,我仔細詢問駐守士兵,原來李封、薛蘭二位將軍帶領着部隊在昨天子時就已經從離狐出發,星夜趕赴冤句;奉命駐守這裡的侯成將軍也於昨日辰時帶領六千部曲出發接應,似乎敵情很不明朗。反覆回味小諸葛亮的那幾句話,我越想越覺心情沉重。於是下令士兵稍做休息之後,開始仔細研究冤句一帶的地圖。

圖上濟陰郡境內河澤分佈十分廣泛,是物產豐富的富饒之地。北部的濮水橫亙離狐、句陽、成陽三縣,最終匯入濟陰郡與東郡、山陽郡、東平國交界處的大野澤;中部的濟水從陳留境內流出,穿過冤句之後掉頭向東北方向流淌,水流放緩在郡府定陶的東北面形成一個小湖荷澤之後,分成兩股水流,主流繼續向東北方向進發,匯入大野澤,支流則直向東流進入山陽郡。

冤句城在陳留國與濟陰郡的邊境,濟水的北岸。這裡地勢平緩,濟水流動緩慢而河面寬闊。城西面與陳留交界的地區是茂密的從林,裡面經常有猛虎和盜賊出沒;北面有一些小丘陵與樹林,東面是寬廣肥沃的大平原。

一面看着地圖一面仔細推敲思考,我的思路漸漸清晰,慢慢看出了問題:冤句距離曹軍的老巢甄城有將近一百五十里,中間我軍的關卡重重,運糧比登天還難——夏侯淵的糧草補給從何處來?單靠搶掠百姓無法支持長久作戰,想必曹軍已經與張邈達成了某種秘密協議,可以得到陳留方面的糧草補給。補給與軍隊駐紮點是分不開的。既然如此,曹軍究竟駐紮在什麼位置呢?

從敵人補給很有可能由陳留提供這一點判斷,曹軍最大的可能性就是駐紮在陳留境內靠近濟陰的縣城。但以張邈猜忌多疑的騎牆個性,決不會出兵援助或者挑明立場站在曹操一方。他所想的只是讓曹操與奉先公彼此牽制,卻決不希望任何一方獲得最終的勝利。因爲任何一個勝出對他都是莫大的威脅,所以他絕對不會讓曹軍駐紮陳留境內。從此可以料想,曹軍營盤大概位置就在冤句西面和陳留毗鄰的茂密叢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