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我坐在議事廳前的石階上,回想起幾個時辰前奉先公歸天的情景,只覺得恍如隔世,心神依然無法寧靜,擡頭仰望,雨已經停了,天色已近黃昏,烏雲被夕陽染成殷紅,就象凝結的血跡,東一團西一陀地粘在天上,沉甸甸地壓在頭頂。不知從哪裡傳來的鳥鳴也令我心煩意亂,往日裡那清脆悅耳的聲音,此時聽起來是那麼淒厲悲慘。就連屁股下面的石階似乎也格外刺骨地冰冷。

剛剛胡安差人飛馬來報,魏續和張遼硬要到議事廳來,他怕阻攔不住,所以暗地派人通知我早做準備。我微微苦笑,只覺得嘴裡滿是苦澀之意,自己原本是要實行兵諫,結果最後卻成了“弒主”,又如何跟這些跟隨奉先公征戰多年的老弟兄們交代?

想到爲難處,我擡起左手撫摩着額頭上扎的白布條,不由嘆了口氣:中牟城荒蕪許久,庫房裡實在沒有足夠的布匹做喪服,所以只得胡亂扯了些白布紮在頭上,爲主公戴孝。

左手才這麼擡了一小會兒,肩膀就隱隱做痛起來,這傷卻是被赤兔咬的——看到主公殞命,它發瘋似的掙斷了繩索,用前腿刨馬廄的欄杆,再又轉過身去用後腿猛踢,終於打碎圍欄衝了出來。狂風暴雨之中,烈焰似的駿馬情緒激動之極,它一面發出悲涼的長嘶,一面圍繞着倒地不起的奉先公來回踱步,彷彿是在呼喚自己的主人重新站起來。我上前試圖加以勸撫,卻被它狠狠一口咬在左肩上。它力氣真不小,當時自己肩部巨痛難當,真懷疑是否被咬傷了骨頭。儘管如此,我也沒有閃躲,而是咬牙強忍着伸出右手,輕輕撫摩它那紅緞子似的皮毛。赤兔這才慢慢鎮定下來,先是側着頭用烏黑的大眼睛瞪了我好一會兒,這才緩緩鬆開了嘴。它連打了幾個響鼻,然後低下頭拱了拱一動不動的奉先公,發出低低地哀鳴。

我記得非常清楚,當時雨下得又密又急,火一樣的長鬃粘成一綹一綹地貼在它的脖頸和麪頰上,赤兔那長長的睫毛和亮晶晶的眼睛上面都是水珠,也不知道是雨還是淚。

……

腦子裡一會兒想東一會兒想西,正在思緒雜亂無章之際,我猛地察覺官邸外馬蹄聲由遠及近,知道定是張遼和魏續來了,一顆心重如鉛墜,卻只有硬着頭皮向外迎去。出乎意料之外,進來的不是他們,而是一名年輕的斥候。

此人應該是胡車兒的部下,年紀不大,一身羌人打扮,他連滾帶爬地從門外闖進來,看見我立即伏地大聲道:“報!曹操打破陳留,向西渡過浪湯渠,現在正駐紮在朱仙鎮!敵軍具體人數不明,大約有一萬五千到兩萬五千之間!”

我悚然止步,呆若木雞,只覺得手心裡都是冷汗:這消息簡直是雪上加霜,鐵羌盟還未到,曹操卻要捷足先登了——朱仙鎮在開封南面,距離此地不過四十里。若是急行軍,不到兩個時辰就可趕到中牟城下。曹操分明是打算挾大勝餘威,掃庭犁穴,要一舉將我等消滅殆盡!

如今他連續擊敗奉先公、張超、高順,收復兗州,又破陳留,正是士氣如虹。而反觀我軍,城中總兵力尚不足八千,又都是些老弱殘兵,在兗州屢戰屢敗,再值主公新喪,士氣已經低落到極點,只怕一觸既潰,如何能夠是敵軍的對手?如今之計,只有先儘快從此地脫身,走爲上策。

一想到走,心裡這才覺得安定一點,但轉念一想,現在這形勢,如何走,又向哪裡走?東面的兗州現在已成曹操的地盤,連想都不必想;朱仙鎮在中牟東南,曹操駐紮此地,分明是打算切斷我南逃之路,很有可能正在佈置南面對中牟的包圍圈;如今奉先公被我等弒殺,北面河內郡的張楊斷然不會收留;最最要命得是,西面鐵羌盟破長安,克弘農,只怕此時已經到了洛陽一線,若是向西,大有可能撞個正着。

此時心焦如焚,我竭盡全力,才總算沒有流露出分毫的失態。仔細盤問了幾句後,讓斥候回去再做打探,隨即招呼親兵去找賈詡來議事,這才轉身回到議事廳坐了下來。我閉了眼冥思苦想,如今我軍危如累卵,形勢險惡之極,必須早做決斷纔是。可奉先公臨死的面容和貂蟬戟指叱罵的模樣始終在眼前晃來晃去,又念及魏續和張遼這一干隨奉先公征戰的老弟兄,腦子裡亂做一團,什麼主意也想不出來。又坐了一會兒,我覺得胸中煩亂不堪,不覺大力一掌拍落,“喀嚓”一聲,面前的案几登時散做一堆碎片。

正在彷徨無計,猛地看到賈詡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我彷彿看到一根救命稻草,趕忙站起身大步迎過去,上前用力一把捉住這老狐狸的雙手,先看看院中再無他人,再讓親兵全部退下,這才附在賈詡耳邊低聲道:“先生救我!”

“讓我投降曹操?”我不覺皺起眉頭,“賈先生,這又從何說起?”

賈詡點點頭,咳嗽一聲道:“眼下我軍既不能走又不能戰,萬難與曹孟德交鋒,自然是隻有投降了。”

聽他這麼一講,我也不多加反駁,只是斬釘截鐵地搖頭道:“此事萬不可行,先生還有其他方法麼?”其實我不是不知,眼下若不降曹就唯有坐等滅頂之災,只是這樣做實是大違自己的初衷。想那曹操雙手沾滿我軍將士的鮮血,若我舉城降曹,又有什麼臉面去面對九泉之下的成廉、侯成、李封、薛蘭諸將和奉先公?況且此刻我如果投降曹操,那就是“弒主降敵”,這種事就算殺了我的頭,我也做不出來!

賈詡微微笑道:“主公想必誤會了賈某,賈某所說之‘投降’不是讓您舉城投降,而是向曹操求和,表示歸順之意。您與曹操名義上都是漢臣,地域又不互相統轄,縱然表示歸順,也不過是暫時奉他爲軍事盟主罷了。將軍不是曾想去南陽投靠劉表嗎,請您仔細考慮,這中牟之於曹操,與南陽之於劉表,又何其相似?南陽是荊州北大門,中牟便是兗州西大門。”

看我潛心思索,賈詡沉聲道:“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賈詡就先試爲將軍分析曹操罷。您可曾記得,去年張邈陳宮迎呂布入主兗州,大小郡縣聞風投效嗎?”

這件事我又怎會不記得,只是不知道老狐狸忽然把話題扯到這上面,到底他想說明什麼?於是微微點頭,示意賈詡說下去。

賈詡道:“我觀曹操此人所作所爲,他好大喜功,執法嚴酷,嗜殺成性,手段狠辣之極——前幾年,他依託兗州地方豪族,把握了兗州大權,才過了沒多久,就掉轉矛頭,極力打擊地方豪族勢力,找藉口誅殺陳留名士邊讓全家,遭受牽連被一同處死者超過千人,這一手使得兗州豪門士大夫們人人自危。可是另一方面,曹操堅毅果斷,雄才大略,驍勇善戰,兗州身處四戰之地,若想保得一方平安,卻非此人不可——早先黑山賊進犯東郡,是曹操打退;青州黃巾號稱百萬,也爲他所擊敗收編;袁術與劉表爭奪南陽失利,於是北上屯兵封丘,意圖染指兗州,與乃兄袁紹爭雄,結果被曹操連環出擊,打得落花流水,失魂落魄南逃五百里,直到九江才總算站穩了腳跟。曹孟德之善戰威名,從此遠播天下。”

“因爲以上兩點,儘管這幫士大夫們既要用曹操,又深以爲患,無時無刻不想將之除掉,卻也不敢輕舉妄動。這種暗流洶涌的態勢,直到呂布出現在陳留,才發生了極大改觀。”賈詡冷冷一笑,捋須緩緩道,“‘飛將’的赫赫威名,並不亞於曹操,若能使呂布入主兗州,一方面可保地方平安,另一方面地方勢力也可以得到更多的好處。於是張邈、陳宮之流便衝昏了腦子,以爲時機成熟,打起了迎呂代曹的主意。兗州各郡縣之所以羣起響應呂布,關鍵就在這裡。”

“所以我料想,曹操如今重掌兗州大權,定要在兗州內部大肆整頓,提拔親信擔任重要職務,非要將那些陽奉陰違的地方豪族們盡數收服不可,此是其一。”賈詡放緩聲調,加重語氣道,“其二就是糧草,兗州連年征戰,土地荒蕪,去年又有大旱蝗災,糧草幾近枯竭,曹操縱使能得到袁紹的資助,想必也是有限之極。此時曹操內患遠大於外憂,鞏固既得的權力,修養生息囤積糧草,這纔是他的當務之急。”

我點頭表示贊同,道:“真髓也曾琢磨過這其中的關節,卻又想得遠不如先生透徹了。但既然如此,爲何他還要出兵來圖我中牟呢?”

賈詡笑道:“呂布驍勇,天下無雙,倘若有這麼一頭猛虎在臥榻之側虎視耽耽,曹操又怎能安枕?他之所以東來犯我中牟,不過是爲了徹底消滅呂布,以絕後患耳。眼下天下紛爭,時間最爲關鍵,曹操若是得知呂布殞命,隱患已除,主公您復表示歸順,爲他兗州西面憑添一屏障。曹操趕緊回師還來不及,哪裡還有閒情逸致在這裡浪費時間呢?”

他話題一轉,道:“主公,如今中牟四面強敵環伺,若沒有盟友很難在此地生存,可陰差陽錯之下,您偏偏被陷在這裡無法轉移。如果可以暫且歸順曹操,他急於鞏固兗州,必定無暇顧及中牟,只能對您口頭安撫了事。如此,中牟自保可無憂矣。”說着站起身來,向我深鞠一躬:“賈詡不才,願面見曹操,爲主公表達歸順之意,只消憑賈某人三寸不爛之舌,定能叫他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