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陣寒風捲過,無論是由於身上衣衫單薄而鐵甲冰冷的原因,還是由於奉先公西進奪取司隸的決定,都令我感到不舒服。

我呼出一口白氣,駭然道:“這怎麼行?兗州東面曹操以及北面袁紹猶如身側的兇狼餓虎,任其坐大後患無窮啊!何況司隸西部弘農郡地處太華山脈,乃是扼守三輔的險要所在,資源與土地相對卻嚴重不足;北部河東郡乃是匈奴內遷之地,民風兇悍,叛亂時有發生;東部富饒的河南尹地區數年前遭到董賊破壞,再加上連年災害,百姓幾乎死絕散盡……以此推算,縱然休養生息二十年也是枉然。如果不能平定關東,又怎麼能將司隸作爲奪取三輔的基地呢?”

陳宮注視前方的校場,眼神迷離難測,捋須沉聲道:“自大將軍何進召兵勤王,朝中變亂紛起。先有張讓等諸常侍謀殺何進;緊接着逆賊董卓進京廢立漢帝,橫暴一時。關東諸州雖然聯兵討伐,但董賊以放火焚燒洛陽於先、以關西悍將精兵踞守函谷關天險於後,終令諸路勤王之師束手無策,無功而返。直到司徒王允大人與溫侯大人聯手誅殺董賊,終於可以重振朝綱。”

我知道陳宮說這些必定與此次奉先公戰略的新動向有關,故而用心揣摩其中的含義。

只見他長嘆一聲,搖頭惜道:“世事孰難預料。董賊雖死,但司徒大人驕傲自滿終壞了大事。李傕、郭汜二賊回京沿途散佈謠言、招攬舊部,以十萬之衆攻打長安造成了宣平門之變。從此朝政大權重新落到董賊餘黨手中,事到如今,也是一年又五個月了。”

他轉過頭深深望進我的眼睛,沉聲道:“真將軍,你可曾想過?爲何這些梟雄豪傑爭先恐後地渴望控制朝政大權?”

我已明白他言中之意,搖了搖頭不認同道:“此一時彼一時,昔日大漢餘威尚在,控制朝政就是奪取了天下。但如今各地羣雄紛起,漢室威儀早已煙消雲散——先有董卓冒天下大不韙擅自廢立;後又有袁紹、韓馥曾經試想推立幽州劉虞爲帝;此外益州劉焉生前縱容張魯殺死漢中太守蘇固,以斷絕與朝廷的聯繫,企圖建立個人小王朝;荊州劉表膽敢使用與皇帝同樣規格的御器朝拜天地……漢室宗親們固然有這樣那樣的野心,就更不要說私藏玉璽的袁術,攻伐盟友的袁紹這些諸侯了。還有那些起兵反漢自稱天子、天公的,不也是大有人在麼?”

陳宮哈哈一笑,胸有成竹道:“真將軍,你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啊。自高祖斬白蛇而御大風,大漢已有八百年天下,豈是說亡就亡的?後又有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忠君報國的思想早已深入人心,士大夫們沒有一個不是這種想法,”頓了頓,他又侃侃而談,“所以靈帝敗落亦有李膺、陳蕃這樣錚錚鐵骨的進諫之士;劉虞堅決辭讓韓馥、袁紹等人的擁立;董賊雖然兇猖一時,但最終亦逃脫不了敗亡的可恥下場。將軍可曾記得初平四年之事否?徐州刺史陶謙與各郡國太守、國相聯合署名,推舉車騎將軍朱儁爲太師,號召討伐李、郭等人,奉迎天子迴歸洛陽。結果李傕、郭汜運用尚書賈詡之計,以漢帝名義召朱儁入朝。一道詔書便輕而易舉化解了陶謙所發起的倒李浪潮——朱儁辭謝陶謙的邀請,入朝做了太僕。”

我沉吟不語,陳宮所言極是,如果控制三輔、將朝廷納入掌握,的確對奉先公的霸業大爲有利。但隱隱又覺得有些不對,只是自己目前卻說不出來。

馬蹄的噠噠聲迴響在寬闊的道路上,一時間又是無語的沉默。

進入校場,我先下令讓曹性和魏延各自整備部隊,然後回頭對陳宮說道:“先生所言,不無道理。但此刻兗州都未平定,如何能西進?真髓以爲,如此行動只能令力量分散,遭到敵人各個擊破。還望先生仔細思量,勸主公堅定信心,先行消滅曹操纔是正理!”

陳宮眼神中精光一閃,其中涵義頗爲複雜,令我揣摩不透。他肅容拱手道:“真將軍所言極是。但時不待我,此時關內暗波洶涌,羣賊已有分裂內訌的徵兆!現在若不着手取之,日後恐怕被他人展現啊!”

“最初,董賊焚洛入關後,勸說關內韓遂、馬騰諸賊一致對抗關東勤王聯軍。韓、馬二將開拔至長安時,卻正巧趕上董賊被殺。於是等到餘黨蜂起後,李、郭二賊安撫二人,遂任命韓遂爲鎮西將軍,馬騰爲徵西將軍,分別駐守金城、眉縣,拱衛長安。到了今年二月,馬騰因私事與李傕起了爭端,於是聯合韓遂起兵至長平觀,又以議諫大夫種邵、侍中馬宇、左中郎將劉範爲內應,企圖攻陷長安。後被樊稠、郭汜、李利打得大敗,逃入涼州。於是賊黨力量大爲削弱,此其一也。”

“此後,賊黨愈加猖獗。後將軍郭汜、右將軍樊稠統統與三公等同,開設幕府。加上先前所分封的司隸校尉車騎將軍李傕,與三公的府署合稱‘六府’,共同參與推薦選拔官員。稍有違背其意,便大發脾氣,於是官員只能優先從三賊推薦人員中選出。但即便如此,也有先後之分,三賊互不相讓,眼下矛盾日深。如果不是尚書賈詡從中調和早已相互爭鬥起來,此其二也。”

“與馬騰作戰中,李傕的侄子李利一昧保存實力,不肯出力作戰,被樊稠責罵呵斥。到馬騰、韓遂敗退時,樊稠追擊至陳倉。他與韓遂兩人是舊識同鄉,於是握手作別。這些都深深加重了李傕對他的猜忌,此其三也。”

陳宮躊躇滿志道:“有這三點,在下敢斷定,不出一年,關中必定大亂。所以才認同主公的想法:先派一支部隊屯田於司隸的河南府,待到關內生變,立即出奇兵坐收漁翁之利。”

我不禁糊塗起來,苦笑道:“既然先生早已有了全盤打算,不知此番專程找在下,到底有何貴幹?”

陳宮忽然下馬對我深深打躬作揖。我慌忙從馬背上跳下,將他攙扶起來大奇道:“先生這是作甚?折殺真髓了!”

陳宮以他那細長的鼠眼懇切地望着我,嘆道:“實不相瞞,在下想請將軍擔此奇兵重任!”

聽到這句話,我腦子裡頓時亂作一團,半晌說不出話來。

陳宮長嘆一聲,頹然道:“正如將軍所言,如今消滅曹操纔是當務之急,故而我軍實在無力抽調部隊向西發展。而樊稠、張濟駐兵弘農,虎視關東,都非是易與之輩。更不用說李、郭二賊兇悍狡猾,又有賈詡、周尚、鍾繇爲之出謀劃策……而且此番西進方略意義重大,西進主將非是智勇雙全之纔不可!”說着又深深拜倒,語音又轉爲迫切和充滿希望。“在我軍中,這等大將雖也不乏,但東線對抗曹孟德的勢力需要他們的力量。而真將軍雖然年少,卻已能爲主公分憂:先是看破了袁曹聯盟的形勢,更有句陽一戰擊破夏侯淵的高超戰鬥才能……如今能夠西進以抗李、郭賊黨之人,除了將軍實在無人能當此大任啊!還望將軍答允陳宮的請求。”

我看着拜倒面前的陳宮,頓時覺得手足無措,腦袋裡嗡嗡做響,嗓子發乾:陳宮竟然要我擔任西路軍統帥!以自己的能力,我能做好麼?

陳宮拜伏於地,半晌聽不見我的迴應,擡頭看了我一眼,爬起來神秘道:“在下聽聞侯成將軍的餘部都屬意於將軍,於是先行向奉先公力陳此事,奉先公已然答應了部曲之事。”言語中頗有一絲狡猾的味道。

隨即他又轉爲一片肅容,對着奉先公府邸的方向拱手語氣激昂大義凜然道:“真將軍,此番大任非比尋常。關係到奉先公的宏圖霸業,你我應當羣策羣力,竭盡所能纔是!大丈夫行事幹脆利落,但求無愧於心,就勿要婆婆媽媽地猶豫不決,如此效婦人之態豈不令天下人恥笑?將軍勿要推辭,此事就這樣定了!”

我只有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翻身上馬去了。陳宮這老兒這一番勸說曉之以理、動之已情。又用一切爲主公霸業的大義加以威逼;還以勸說奉先公將部曲交與我進行利誘;居然最後還用激將之法迫我答應……可謂無所不用其極。在這樣聲色俱佳的表演與強大的口水攻勢下,我還能提出什麼反對意見麼?不禁搖頭歎服,自己雖然也曾勤學鬼谷子,可是與陳宮的三寸不爛之舌一比,兩人高下立判。

在校場安頓好將士們之後,我和曹性快馬加鞭趕到奉先公府邸。

進入大堂,第一眼就看到陳宮站在奉先公身側,見到我後浮現出歡喜神色。我暗自嘆息一聲,看來西進之事已成定局了。環首四顧,才發現遠在東方作戰的太守將軍們居然都在廳堂的兩側束手而立。幾個月不見, 他們的變化都不小:

左首第一位是高順將軍。他那深陷的眼睛裡佈滿血絲,漆黑的連鬢鬍鬚竟然夾雜了少許銀絲 ,剛毅的方臉上頗有風塵之色:看來這段時間的苦戰倍加辛勞。在上個月的戰鬥中,他指揮東線部隊于山陽大破曹仁、夏侯惇,連曹操都對他另眼相看。

高大的成廉將軍站在高順將軍的下首。他那張鐵青色的臉變得更加難看了:由於鬍鬚稀疏難看,所以他總將下巴颳得光溜溜地。如今戰事連綿顧不得整理儀表,幾根稀疏的鬍鬚從寬大厚重的下巴上鑽出來,頗爲滑稽。不過誰也不敢輕視這位戰場上以一當百的猛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