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深夜的寒風捲起,我抖抖肩膀,希望藉助這個動作驅除一些寒氣:夜幕籠罩的戰場有種奇特的陰森感覺,久久不散。數不勝數的士兵和流寇們層層疊疊地死在一起。城北與鴻溝水之間的小平原上躺着大約兩萬具屍體,而河邊堆積的頭顱和殘肢斷腳好象一座小山。

戰鬥在夜色降臨前結束:在我軍的前後包夾下,烏合之衆們以驚人的速度瓦解了。他們中的大部分就地投降,而剩下的人向西潰散,想逃回老巢雞洛山。

我下令魏延統騎兵追擊,然後和高順將軍一同着手清理戰場。

雖然擊敗了進犯的流寇,但我軍只能算是慘勝:高順將軍所統轄的新兵由於缺乏訓練和作戰經驗戰死了四千多人。此刻藉着火把的光亮,百姓們三五成羣地在屍山血海的戰場上翻檢辨認自己兄弟父子的屍首,不停地發出低沉悲哀的哭聲。

聽着這悲苦的嗚咽在漆黑的曠野中幽幽升起,不由令自己回憶起不堪回首的往事,我惟有苦苦一笑:這種壓抑着強烈感情的低低飲泣,我已經聽得太多了。只要亂世不被結束,這悲涼悽苦的嗚咽哀號就會永遠迴響在大地上。

夜深了,風越來越大,手中火把被風吹得一閃一閃,好象隨時都會熄滅。我長長吐了一口氣,掉轉馬頭回城:寒氣越來越重了,明天還有更加繁重的工作,自己也應該早點休息,養精蓄銳纔是。緩緩策馬經過河邊那斷首殘肢的小山,忽然發現陰暗的角落裡有團黑影。舉着火把探過去一掃,我看見一個年過花甲的老漢正不顧血跡污穢,將一顆頭顱緊緊抱在懷中,坐倒在地上老淚縱橫、泣不成聲。滿是血污的人頭很年輕,額頭上纏了一條黑色布帶,那正是流寇的標誌。

光亮引起老漢的注意力,他擡起頭,看見了舉着火把的我。我看得很清楚,他的面容好象岩石雕刻,麻木、空洞、缺乏生氣。在他那死黑色的瞳孔裡似乎連怨恨和憤怒的力氣都已失去,有的只是對這世道的悲痛和無奈。看着這對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悽慘父子,我只覺得胸口上好象壓了一塊大石頭:無論是戰死的士兵,還是搶劫的流寇,同樣都是一條條的生命,都有親人,都有家庭。什麼時候才能夠不用相互殘殺就可以平安幸福的生活呢?

雖然是爲了保住城池而殺敵,但此時心中卻充滿了負罪的內疚感。我不敢再逗留下去,催馬急匆匆地穿過老漢的身邊向城門狂奔,將他拋在身後,只盼望自己能夠逃離得越遠越好。我一口氣衝進城門才勒停戰馬,回頭看着遠處陰沉沉的夜色,嗚咽之聲變得低沉微弱,幾乎細不可聞。但我清楚地知道,這聲音將永遠留在腦海之中,縈繞回蕩。

“這悲慘的一切總會過去的,”我喃喃地說,彷彿是爲了安慰自己,又好象是爲了堅定信心,“總會過去的。”

一陣齊聲歡呼從外面傳來,隨即急促的腳步聲和魏延那獨特的大嗓門已經同時在門外響起來:“主公!主公!大功告成!大功告成!”稍帶稚音的叫嚷聲透着興奮和激動。

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柔和的陽光躍入眼簾,原來已經日上三竿。趕緊翻身起牀胡亂穿了衣服,幾步搶到門前。推開來一看,只見魏延和兩名少年親兵正站立在庭院裡。幾個人滿身塵土,一副風塵僕僕的樣子。魏延看見我出來,向前一步,拱手大聲道:“主公,那些個逃跑的流寇,連帶雞洛山老窩裡面,沒一個漏網的!魏延全給您逮來了!”雖然竭力保持莊嚴的樣子,但那喜悅、興奮和自豪的混合感情已經寫在他的臉上。

我驚喜交加,用力拍着他的肩膀道:“文長!這回你可立了大功啦!”趕忙回屋取了件袍子披上,“俘虜都在哪兒呢?趕緊帶我看看!”

我們幾個迫不及待地策馬一路奔馳,來到城北的大校場。

全國諸多城池中,中牟的規模並不算很大。但單以校場而論,這座戰國時代就曾成爲趙事要塞的古城被稱爲“全國之首”可謂當之無愧。

雖然是歷史悠久,但大校場的擴建卻是近幾年的事情。那是在西遷長安的時候,朱儁被董賊任命爲河南尹鎮守洛陽,可他反而聯絡關東聯軍,打算一同剿滅關西羣賊。後來聯軍四散,爲了逃避董賊的報復,朱儁被迫逃入荊州。

初平二年(公元191年),朱儁率軍重返洛陽,擊敗新河南尹楊懿,企圖聯絡各路人馬再度伐董。但由於洛陽已經被董賊蹂躪得不成樣子,於是他移師中牟,在以陶謙等地方勢力的支持下擴建此城,計劃將之作爲進軍關中的基地。眼前這大校場就是朱儁修築的,寬闊平整,可容納十萬甲兵。

董卓死後,朱儁被一紙詔書調入朝廷爲官,陶謙也已在去年病逝,這一切都已成爲往事。只留下這大校場依然默默地臥在城北,述說着亂世的無常。

此刻大校場上到處都是涌涌的黑頭,俘虜們都被繳獲武器押在這裡。他們橫七八豎,或躺或蜷着擠在一起取暖,瘦弱的身子在寒風中簌簌地發抖。

“這麼多?”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文長,俘虜總共有多少人?”

“算上老弱病殘,共有七萬三千零一十六人。”隨着這個聲音,校場上黑壓壓的人羣自動分開一條道路,高順自人堆中走了出來,他一臉汗水,正在監督着士兵將俘虜們編入戶籍,“文長將雞洛山一平,不僅解決了附近縣城的匪患滋擾,而且我軍也有足夠的人力開墾城東無主荒田了。”

我聽得心花怒放,用力在魏延肩頭捶了一拳:“好小子!你是怎麼幹的?僅僅三百騎兵居然創造出這種成績?”

魏延先被我這一拳打得呲牙咧嘴,聽到我這麼一問,趕忙挺胸擡頭得意洋洋道:“啓稟主公!屬下帶兵打到雞洛山下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這些跑回去的流寇在城下被打得掉了魂兒,又不知道咱帶了多少人攻山,所以龜縮着也不敢突圍,”抹了抹臉上的塵土,他繼續興奮道:“屬下的兵少,所以沒敢硬攻。後來琢磨出個法子,咱悄悄把部隊撤到十里外的小樹林,砍樹枝做火把。然後每人都舉着四五個,大喊大叫地衝到山下拉出一副要攻山的架勢。把火把插在地上,留下五十人虛張聲勢,其餘的人馬悄悄撤回去繼續再砍。”

“這麼反反覆覆折騰了十幾趟,雞洛山腳下的火把比天上星星都多。咱又讓士兵大聲歡呼‘援軍到了’,同時拼命敲鑼打鼓地晃動火把,大半夜裡看上去就跟好幾萬人似的。山上那幫小子的苦膽都被嚇破了,立刻乖乖下山當了俘虜。”

“等繳了他們的刀槍,咱一把火燒了寨子,押着人連夜往回趕。直到天亮這幫賊寇才發現上了大當,幾個賊酋想鬧事,被屬下一刀一個,連殺了十四人。其他人被嚇得大氣都不敢出,都這麼跟着回來啦!”

我不住點頭,恐怕自己也未必能處理得更好呢。魏延行事如此乾脆漂亮,實是智勇雙全的大將之材。輕輕拍了拍魏延的臂膀正要以示嘉獎,我卻忽然想到一事,登時臉上變了顏色:“糟糕,剿滅了流寇雖然是好事,但如今城中人口暴增,城中的糧草恐怕要支持不住!”

再看高順和魏延聽了我的話後同樣一臉愕然,笑容全無的樣子,顯然他們也想到了嚴重性:如今城中憑空多出了七萬張嘴,要是能憑眼下這點糧食硬撐四個月就已經是極限了,更別說麥收距離現在還有八個月呢。一旦沒有了糧食,那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主公,”魏延急急地對我道:“咱向呂布將軍求援,行不行?”

還沒等我答話,高順重重嘆了口氣,搖頭道:“如今主公正與曹袁聯軍全力周旋,哪有多餘的糧草支援我們?何況我等被委任爲偏師,要是這等問題都無法解決,就更不要說拿下長安了。”回答了魏延,他轉頭向我拱手道:“真大人,我再去向鄰近的勢力借糧罷。”

我苦笑着對他攤攤手:“高順將軍,怎麼借?向誰借?又能借來多少石?”高順沉吟不語,他了解我言下之意:

能借來糧草的臨近勢力,無非是河內太守張楊和陳留太守張邈。張楊義氣過人,肯定會慷慨解囊。但河內郡境內多山土地貧瘠,糧食產量原本就不高,向他借無疑是杯水車薪。張邈的陳留百姓殷實富足,原本是個好選擇。可他認定了我已經失寵,所以面對我剛到中牟時的求助這廝就已經陽奉陰違、推三阻四。最後還是高順好說歹說地才從這勢利的老狐狸嘴裡摳出一丁點穀物用來播種。如今再去向他借糧,結果只能是自討沒趣而已。回想起句陽戰後老狐狸的噓寒問暖和被自己煮壞的無數慰問茶餅,我就愈加深刻體會到了什麼叫世態炎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