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惡來”典韋怒哼一聲,雙戟揮舞,殺氣急劇收縮。以他爲中心方圓五尺的範圍裡空氣彷彿被瞬間固化,形成一個黑色的半球。

霎時間,一紅一黑兩個光球猛烈碰撞到一起。巨大的震盪從地面傳來,我跨下的戰馬爲之受驚長嘶!

我用力控制住馬兒,擡起一手擋住四散流竄的氣流。煙塵散去,只見奉先公端坐在赤兔上,宛如一座完美的雕塑,一動不動。我策馬來到他的身邊,順着他的視線望去:典韋的背影已經慢慢消失在遠處的樹叢中。

“多謝主公救命之恩。”我低頭拱手行禮,慚愧道,“屬下無能,幾乎墮了我軍軍威。”

奉先公搖了搖頭,沒有說話。我這才注意到,他一臉慘白。緩了一口氣,臉色由白轉紅逐漸好轉,他慢慢地道:“接到你們的報告,我才瞭解曹操的詭計,這才率兵趕了來。剛進高順營,聽文遠說你率部衝陣一直沒有回去,”他轉頭望着我微微一笑,“我仗着赤兔馬快就先行了一步,真是好險。”一股溫暖填滿了胸膛:爲了我奉先公竟不惜單人赴險!自己不過是一介小卒,奉先公竟然如此錯愛,不由叫我驚喜交加。忽然又想起由於自己的緣故使奉先公深入險境,心中更感到慚愧。忽然想起一事,我擡頭奇怪道:“主公,請問適才您與典韋最後的對決究竟是如何過招的?屬下無能,沒能看清。”

奉先公撥轉馬頭,慢慢向高順大營方向走去,我策馬亦步亦趨地跟隨在他身側。“典韋那最後一擊,並不是他手中的雙戟,而是飛戟。”奉先公撫摩着赤兔火焰般的鬃毛悠然道,“他是以雙戟爲媒介,佈下殺氣的防禦壁以牽制方天畫戟的運動速度,同時用早已隱藏在巨掌中的小飛戟以漫天星雨手法投擲攻擊。”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倘若他與我對陣時就用飛戟,只怕現在我只有躺在屍堆裡的份兒。

奉先公輕描淡寫地道:“典韋這廝倒也了得,他的武藝精髓其實就是兩個字,氣勢。以巨大力量隨心所欲地操縱變化莫側的殺氣,形成排山倒海般的氣勢,對敵手和意志上進行全面衝擊,尋隙一舉擊潰對方。剛纔那一瞬間,八支飛戟突然在我眼前冒出來,着實讓我吃了一驚。趁此機會,典韋將殺氣由防禦壁轉化成前衝之勢,妄圖全力一擊分出勝負,倒也險些着了他的道兒。這一招有點意思,大概是他壓箱底的絕招了……可惜此番他的對手是我呂布!”說到這裡,奉先公放聲大笑起來。

望着奉先公自信滿滿的面容,我深受感染,也開懷暢笑起來。仔細回想起自己與典韋交手的過程,可不正是先被他的氣勢所震懾麼?不由得又感到一陣鬱悶:其實不只是氣勢,招式的巧妙、變化的流暢等等,我都遠不如典韋。平日裡自視甚高,但自從出仕爲武將之後,除奉先公之外,竟然又遇到了一個強敵。

奉先公輕輕吁了一聲,道:“飛戟一現,我就料知不妙,趕緊擊落飛戟準備迎接他的下一輪攻擊。但畢竟分了心神,緊接着被迫與典韋全無花俏的硬拼,頓時讓我二人內臟都受了震動,是個兩敗俱傷的局面。我雖然略佔上風,但也無法繼續擴大戰果,這才被他走了。”說到這裡,他臉上又浮現出輕蔑的笑容,“雖然我受了點內傷,但典韋受傷更重,那廝回去後只怕要躺上半年,哈哈!”

轉頭又看看我,奉先公一臉得意非凡的模樣:“明達,今日這一番較量,證明你不愧是我親自挑中的戰士。除我呂布之外,放眼天下只怕也沒幾人是典韋的對手!與這種絕頂高手對打做到你今天這等水平,已經非常不易啦!”他銳利的目光彷彿看透了我的心事,“千萬莫要妄自菲薄,明達,你已經踏上了通向武道顛峰的必經之路。”

這幾句話入耳,我只覺得全身熱血沸騰。自從鉅野見面之後,奉先公那無敵天下的豪勇身影已經深深在自己心底留下了烙印,能得到他的誇獎,那比什麼都來得振奮。“奉先公,”我與他雙目對視,迫切道,“請傳授我您的絕世武功!”

奉先公看着我笑起來:“身爲大將,最重要的不是武藝,而是兵法和韜略,有工夫你先向陳宮與張遼好好學學吧。”

“拜託您答應屬下的請求!”我跳下馬,拋下長戟屈膝跪下,“真髓也知道韜略的重要性,但屬下想成爲一個衝鋒陷陣的軍人,就象主公您一樣!請您無論如何答應屬下罷。”我的鐵盔已經碰到了泥濘的地面,全身由於心情的激動而顫抖起來。

“衝鋒陷陣?象我一樣?”尖銳的金屬顫動嗓音隨即化成一陣得意志滿的隆隆大笑,緊接着奉先公語氣轉爲溫和,從上面傳下來,“起來吧,回到城裡之後,明天早上到太守府內宅找我。”

“您答應了?”我一躍而起,仰頭看着主公,喜悅難以用言語形容,“您答應了!”

奉先公放聲大笑:“小子,還不快上馬?大家都等着呢!”手中繮繩一緊,赤兔化做一道紅色的閃電向前急弛,瞬間已經消失不見。

我歡呼一聲,拾起兵器跳上戰馬,一面快馬加鞭地趕路,一面盡情地狂呼亂叫:整個原野迴響着我根本不能入耳的歌聲。

陽光溫柔地撒在雨過天晴的大地,遠處浮現出一道亮麗的彩虹。

清早從牀鋪上爬起來,靜坐了小半個時辰平復自己激動的心情,前天的傷痛與疲勞一掃而空,正是習武的好時機。我出了府門,走在街道上步子越來越快,最後索性小跑起來!自己實在是太興奮了。

濮陽城內南處就是氣勢宏偉的東郡太守府,是奉先公平日辦公和起居的地方。由於參謀陳宮一大早就到市郊去籌措麥收,整個府廳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

我繞過大堂進入內宅,一顆心象小鹿般跳個不停。

內宅是個巨大的四合院,此刻我面前是院落中那一大片修剪平整的草地,草地中央一棵參天古樹,綠色的傘蓋四面張開,遮天蔽日。院落的左手邊廂房是兩位主母:嚴夫人和貂蟬夫人的居室;右手邊廂房就是奉先公的居室兼書房;越過古樹,我看到自己正對着一間宏偉巨大的堂廳,敞開的大門上掛一塊橫匾,上書三個大字“演武堂”。我雖然不懂書法,但覺得這曼妙雄渾的筆鋒宛如武學高手刺出的長槍大戟,大開大闔,讓人看的心曠神怡。

奉先公就站在演武堂的門口,一身白衣如雪,手中名震天下的方天畫戟隱於身後。看到我後微笑着招呼道:“明達,還不快進來!”

我應了一聲,快步穿過花園,來到奉先公面前擡頭問道:“主公,這匾額的字寫的真好看!不知是出自何人的手筆?”

奉先公仰天大笑,聽不出是讚賞還是譏諷:“你這小子,前來學武卻先問起文字來啦?”見我窘得面紅耳赤,他也不忍繼續取笑,遂微微笑道,“這位名家你前天晚上照過面的,便是曹操曹孟德!”

我不禁愕然,想不到竟是此人。

奉先公轉身步入大堂,漫不經意地道:“曹操原先官拜東郡太守,這套房子曾經是他起居室。此人能文能武,也是個人物,在我書房裡還有他遺留下的大量藏書。我是個嗜武成狂的粗人,因此雖然擺放在那裡,可自己一本也沒有讀過。明達,看不出你對這方面也有愛好……乾脆,往後這十日你便住在這裡,專心習武讀書。”我大喜過望,跟隨着奉先公步入演武堂。

一步入大堂,彷彿到達了一個與外界隔絕的天地。整個大廳有十丈寬,十丈長,兩丈多高。粗糙的四壁全是兵器架,排滿各式各樣的兵器,讓我目不暇接;地板是巨大的青石鋪成,唯一的傢俱就是西牆角放着四、五個陳舊的蒲團。

隨手將方天畫戟交到我的手中,奉先公揹負雙手筆直來到東牆前,這邊的兵器架上放置着諸般短兵刃。他信手抓起一對手戟,轉身走到我面前,皺眉道:“明達,還磨蹭什麼?趕緊端起大戟應戰!”

我大吃一驚,囁嚅道:“奉先公,您不是要傳授屬下武功麼?”

奉先公轉個話題沉聲問道:“明達,還記得你我初次相會的一刻麼?”

黃色的天空、紅色的大地……

血沼中的戰神和無比強悍的氣勢……

順着嘴角流下的鮮血……

我又怎能忘記?就是從這一刻起,自己開始伸手接觸從前想也沒有想過的生活,軍人的生活。

奉先公看着我手中寒光閃爍的大戟,沉聲道:“我呂布縱橫天下,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這一杆方天畫戟下從不留活口,你可曾想到,爲何你能例外?”

我不知道。

奉先公突然放聲大笑,震的大堂四壁都在顫抖:“因爲你不同!”笑聲一停,金屬顫動的嗓音再次出現,“我對陣無數,還是頭一次看到,在我強勢壓迫下,還能有人保持着這麼旺盛的求生!”他閉上眼睛,整個面孔有一種棱角分明的雕塑美,“你可知道什麼是‘技從心生’?武技縱然相同,但使用者的心境不同,效果也就會不同。我呂布對陣沙場,心中惟有‘毀滅’二字,呂某人的武技所體現與追求的就是毀滅!所以呂某人才爲自己所創的這路戟法取名爲‘滅天’戟法。”

輕輕嘆息一聲,那雙深刻而冰冷的深棕色眼睛重新張開,奉先公望着我微微一笑:“直到那天我碰到你,一個完全爲了生存而戰的人。不是爲了毀滅,而是爲了生存。大概是由於你對求生的執着心,令我不忍下殺手取你性命。”

那咬住戟鋒的奮力一口……

奉先公道:“你並不適合修煉‘滅天’,因爲你運戟時不能以全身心投入摧毀和殺戮。”聽了這番話,我心中的感覺是那麼複雜,失望還有……一絲絲輕鬆。奉先公說的沒錯,做流民這麼長的時間,我能瞭解維繫生命的艱難,對生存只有熱愛,而不是毀滅。

奉先公沉靜如水,平和道:“武道之路不僅僅是一條。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武道,按照自己選擇的方向走下去,就可以看到屬於自己的那一片藍天。”

默然許久,我深深施了一禮之後,手持方天畫戟亮開門戶:“主公,請指教!”我已經明白了奉先公的意思:既然強烈的求生纔是我的本心,是我武道的出路,所以只有不斷置自己於危險的境地,才能激發潛能突破自我,達到新境界。

面前的強者卻沒有半點動手的意思,揹負雙手隨意道:“明達,你與典韋交手時看透他的招法麼?”

我看透典韋的招法了麼?

還沒來得及回答,典韋就已經站在我的面前。

不,不是典韋。

奉先公雙手各持一柄手戟,右手戟高高舉起、左手戟端了個前擋的架勢,說不出的凝重威武,殺氣不斷擴散,整個大堂氣氛都變的肅殺起來。在我眼裡,奉先公和那個手持雙戟、可驚可怖的對手的影象逐漸重疊。

我看透典韋的招法了麼?

此刻的奉先公的招法與典韋一模一樣,他究竟要從哪個角度開始進攻?

我看透典韋的招法了麼?

狂喝一聲,我已經揮舞着方天畫戟衝了上去。管他什麼招法,只要搶先擊中敵人,還用在乎他的招法麼?

巨大的戟鋒直線前進,半途中又化做無邊的銀色雨絲,鋪天蓋地卷向雙戟。

雙戟不動。

剎那間無數銀色的雨絲重新合成一條銀線:我猛然收回了攻勢,額頭汗水淋漓。自己竟然不敢攻下去!在最後的一瞬,忽然感覺到一陣空空蕩蕩,我竟然對自己這一擊完全失去了信心。這究竟是爲什麼?

明達,你與典韋交手時看透他的招法麼?

我突然明白了其中的緣故:我對典韋的招法竟然一點也沒看透!數次生死相搏,我對這個對手依然一點也不熟悉。

面對一個自己完全不熟悉的強敵,我又怎麼能夠保持信心?

奉先公接下來的問題更令我震撼莫名:“你看透自己了麼?”

我 看 透 自 己 了 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