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少年抹了抹嘴,再度深深拜伏於地,大聲道:“主公!在下姓魏名延字文長,在侯成將軍的部曲中做一名小小的伍長。此次前來,是代表侯成將軍剩餘部曲兩千一百名步卒,懇請主公收留!”這話語石破天驚一般地竄入耳朵,令我手足無措:這種事情自己還是頭一次經歷。

我遲疑道:“在下從來沒有收養部曲……”

“請您收留我們罷!”魏延黎黑的面容由於失望和迫切變得通紅,聲音高亢尖銳:“主公!在下原本是義陽人氏,由於戰亂疾苦以至背井離鄉,後來蒙侯成將軍收留,成爲部曲。如今侯成將軍已經去了,而主公此番爲侯成將軍報仇,用兵更讓我們這些殘兵心悅誠服,只有主公值得我們依靠啊!”

我不由得一怔,沒有想到士兵們私下裡對我的評價竟然如此之高。“魏延,衆多將士的厚望我可承擔不起,”我搖了搖頭道:“在下是一個嚮往自由、喜歡無居無束的人,因此從來沒有收養部曲的打算。此番回到濮陽後你們就是奉先公的士兵了,好好努力罷,主公不會虧待你們的。”

一瞬間魏延面容變得難以形容,彷彿想說些什麼,但最後還是閉上了嘴巴,只是用力不停磕頭,鮮血慢慢從前額的傷口滲出。看着他如此執着的樣子,我皺起眉頭,揮手道:“莫要再磕頭了。我並不想招收部屬,如果沒有其他事情趕緊就下去罷。”

魏延猛地一擡頭,我吃驚地發現,他的眼圈紅腫,大顆大顆的淚水掉下來。

“主、主公……”少年的嗓音由於流淚而變得低沉含糊:“您這種出身高貴的將軍當然不能明白我們這些過了今天都不知道明天還能不能見到太陽的士兵的感受……爲了每天能勉強吃上餐飽飯,我們只能在死亡線上掙命……晚上蜷縮着擁成一團,心裡只是乞求着下次能夠用自己的雙腳從戰場上走下來……這就是我們僅有的一點奢望……”

我不由得全身一震,誰能比我更瞭解這種苟存於亂世的心情?魏延的話語,猶如霹靂閃電般轟進了我的心坎。阿爹和阿孃去世的情形又迴盪在腦海之中,不禁油然升起了共鳴之音。

哽咽的語聲依然在繼續:“這次作戰,我們這些當兵的由於將軍大人們的疏忽大意,又賠上了多少條命。大家之所以希望投靠您,還圖個什麼呢?我們、我們……我們只是希望能少一點無謂的死亡、多一點活下去的希望而已啊……您、您就這麼忍心……”說到後來,年幼的魏延泣不成聲。

我百感交集低下了頭,眼前浮現出煮棗黑叢林那屍積如山的人間地獄,不禁打了個寒戰:“不要哭了,”有什麼溫暖的東西充滿了胸口,我嗓音沙啞地做出了決定,“我收留你們就是!魏延,你今年多大了?”

“屬、屬下今年十三,”魏延破涕爲笑,語音依然哽咽卻掩飾不住滿面的喜色,“主公!太感激您了!文長一定爲您拼命作戰!”

“這個我知道,”我對他笑了笑,“你以後就做我的部曲罷。回去告訴等你消息的人們,等到了濮陽我就向奉先公提出將你們劃撥爲我私人部曲的事宜。”

魏延連磕了四五個響頭,興奮地去了。

我獨自坐在書房裡,長長嘆了口氣,自己一向不喜拘束,卻偏偏多出這許多部下,也不知自己感情用事的決定是對,還是錯?

傍晚,部隊準備開始向濮陽開拔。我走出府邸,翻身上了戰馬來到城西的校場,驚奇地發現,一支盔明甲亮,士氣高昂的部隊早已鴉雀無聲地等待在那裡,時刻準備着我進行檢閱。魏延騎馬屹立在陣頭,看到我步入校場,將右手握拳向上一舉。將士們同時大聲歡呼!無數飛鳥驚起,彷彿在迎合着吶喊的氣勢,他們的鎧甲與武器在落日的餘輝下燦燦反射着金黃色的光芒。

魏延見到我立即策馬迎上來。這個十三歲的少年身披着兩重鐵鎧,揹負兩柄環首刀,一臉凝重和尊敬。還沒到面前就一個箭步從馬上跳下,單膝跪倒大聲道:“啓稟將軍!屬下魏延,我等兩千一百名將士恭候將軍點兵!”

我按耐內心的驚訝策馬慢慢地騎過去,一個個士兵仔細端瞧過去:每張面容都用欣喜和尊敬的目光望着我,顯得那麼端莊和堅毅。我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三位將軍殘留的部曲,那些遭到夏侯淵突襲而崩潰的部隊麼?就是我記憶中那些慌亂逃回離狐,滿身血污,失魂落魄的亂兵麼?

魏延從後面騎馬跟上我,面對着士兵們大聲道:“我等決心效忠將軍,至死不虞!”“效忠將軍,至死不虞!”“與將軍在戰場上同生共死!”“與將軍在戰場上同生共死!”千百人的同聲大吼在空曠的校場裡迴盪,有一種令人血脈憤張的豪邁。

我不由得有些微微的失神,這種信任,是他們將身家性命全都寄託在了我的身上啊。望着這兩千餘條精神煥發的漢子,覺得好象有什麼東西堵住了胸口,溫暖而充實。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回想起書房中魏延請命,心裡剩下的一點疑慮也一掃而空,不禁爲自己的決定而感到心胸舒暢,又覺得肩膀上沉甸甸地:這兩千餘條命,以後就全靠我的掌握了。面對如此充滿信任的性命相托,我又怎麼可以辜負他們的期望?

我微微笑着向他們揮了揮手,眼角不覺溼潤起來。

這一天、這一瞬間的景象將銘刻在自己的腦海裡,我將永遠不會忘懷。

第二天辰時,我們終於回到闊別已舊的濮陽,但迎接之人卻出乎我的意料。

遠遠就看見陳宮一身儒衫裝束,騎着一匹黃馬矗立在城門前,寬大的衣衫隨着朔風狂舞,襯托那瘦弱的身體愈加乾癟。他手搭涼棚,眯着細長的眼睛正向這邊張望,忽然全身一震——顯然是看見了我,於是陳宮右手用力加了一鞭,戰馬吃痛,快速奔馳過來。我一貫不喜歡和這個人打交道,但現在明顯是他找上門來,避是避不開了,於是勒住了繮繩,冷冷地看着他的身影越來越近。曹性與魏延見狀掉轉馬匹去約束部隊,知機地讓陳宮與我面對面單獨交談。

陳宮來到我的馬前,長笑一聲拱手道:“恭喜偏將軍得勝歸來,還望你我日後通力合作,共創主公霸業啊!”

我稍微欠一下身,平淡道:“先生太多禮了。只是真髓剛剛歸來,着急覲見主公,就不多與先生寒暄了,無禮之處還望先生諒解。”

陳宮捋了捋稀疏的鬍鬚,微笑道:“既是如此,你我便邊走邊說,如何?”

我一邊心中暗罵這廝纏人,一邊將表面文章依然做足,拱手微笑道:“原來先生也要去覲見主公,請!”

如此行了一程,彼此沉默無語。眼看着進了城門,陳宮忽然道:“將軍,你我同殿爲臣,所以有話不妨直說。以在下來看,將軍對陳宮頗有偏見啊。”

這一句話突如其來,着實令我不易招架。當下乾乾一笑:“先生何出此言?真髓雖然愚魯,但這公私還是能分得清的,既然同爲主公效命,又怎能抱有偏見呢?”

陳宮嘿嘿一笑,拊掌點頭道:“將軍深明大義,不愧是主公的愛將,可當大任也!”面容一整,嚴肅道:“陳宮此來,是要先謝過將軍仗義直諫,爲陳宮點醒了主公不可輕易討伐張邈之事。”

我淡淡道:“勸諫主公原本是我等這些部下份內的工作,怎麼算爲先生而做呢?先生不必謝了。”同時心中奇怪:這老兒素來與我不和,此番低三下四,究竟打得什麼主意?

陳宮嘆道:“唉,將軍爲何要處處拒人於千里之外呢?所謂一將不仕二主,將軍莫非是由於在下背棄舊主而嫌棄在下?”

我一時手足無措,自己一向愛憎分明,感情激烈,的確是由於這一點不喜陳宮的爲人。但是沒料到他會這麼直白地說出來,一時間自己沒有什麼好說的,想否認又覺得對不住自己的良心,所以只是默然以對。

看到我這副樣子,陳宮大約猜到了我心中感想。他焦黃的麪皮微紅,打了兩個哈哈,然後拉長臉皮凝重道,“將軍誤會在下啦,在下原本抱着拯救漢室的大義,才仕於曹操啊,誰想到……他根本沒有將漢室放在眼裡,屢次做出諸如驅趕朝廷命官、攻擊他人州郡等大逆不道之事。還屠殺我兗州名士,濫殺徐州無辜百姓……我陳宮乃堂堂大丈夫,若仕於此賊,還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說到這裡,語氣轉爲沉痛,“將軍,在下何嘗不想侍奉明主,匡正亂世呢?就是有鑑於此,陳宮才冒天下之大不韙,棄暗投明啊!”

我冷冷笑了笑,依然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眼睛。陳宮略微不自然起來,紅着臉低頭拱手道:“將軍,在下對天下百姓一片赤誠,還望將軍能夠體察陳宮的苦衷。”

兩人並騎再向前走了一程,轉左便到了校場。

我點點頭,神色和緩道:“原來如此。只是真髓一事不明,倒要向先生請教。”自己原本不打算和陳宮正面衝突,但他的砌詞狡辯,實在令我感到噁心,忍無可忍之下於是打算戳戳這廝的脊樑骨。

陳宮忙道:“請教不敢當,陳宮知無不言。”

我做回憶狀,緩緩道:“初平三年四月,青州黃巾兵號稱百萬,劫掠兗州,兗州刺史劉岱出陣爲黃巾所破,戰死。朝廷任命京兆人金尚爲兗州刺史,有人對當時的東郡太守曹孟德勸諫說‘刺史已死,州中無主。與朝廷關係斷絕,無法委任新刺史。只要說服州中主要官員同意您主持事務,並由此爲資本進而奪取天下,就能成就霸王大業。’”一面說一面偷眼望向陳宮,發現他臉色變得極爲難看,我故意擺出思索狀繼續緩緩道:“此人好象是先生罷?這個,這個……”接着發出一陣長笑,不再繼續說下去。

陳宮聽着聽着,麪皮由紅轉紫,尷尬萬分。他趕忙以仰天長笑掩飾道:“看來將軍對在下誤會太深,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解釋清楚啊!”手裡馬鞭向前一指,“這樣如何?在下在前方酒樓擺下一桌酒席爲將軍接風,還請將軍務必賞光。”

此番輪到我大感頭痛,趕忙將話題岔開道:“不知先生此番專程從定陶前來覲見主公,又是爲了什麼緊要的事兒?”

陳宮長嘆一聲,頹然道:“唉,還不是爲了日後我軍發展的長久大計?如今曹操龜縮三縣卻偏偏久攻不下。因此主公失卻了耐心,生出與曹操暫時罷兵,轉向西進司隸以休養生息,奪取三輔之心。”

我失聲道:“什麼?”開始明白陳宮特地遠迎我於城門之外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