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鳥叫的聲音停住了。登高望遠,敵人在我的視野中逐漸清晰:人影綽綽,穿行在樹林中羊腸小道的敵軍隊列極長,有兩千七百餘人。看他們士卒行軍時步調一致,塵土條條升起,清而不亂,果然是久經沙場的精銳之師。

當整個隊伍全部出現在視線範圍內,我不禁皺了皺眉頭:隊尾的士兵們不但步伐聲音雜亂無章,而且揚起的塵埃散亂不齊,說明連基本的行軍隊型都無法保持。這些人顯然沒有經過嚴格軍事訓練,夏侯淵怎麼會採用這種士兵作戰呢?心念一轉,旋即醒悟過來:那些人根本就不是什麼“士兵”,想必就是曹操此番軍事計劃的王牌——那批精通刺殺之術的高手了。

煙塵忽止。

敵人在距離河岸不到一里的地方停止了前進。

我將頭縮回樹幹後面,大爲凜然:部隊停止前進而塵土立即停止飛揚,這需要千錘百煉的努力訓練和將領極高的治軍水平。單單這一項,我軍就遠遠不如。今次的敵人雖然人數不多,卻可以說是全天下最最精悍的軍旅之一,死打硬拼的勝算恐怕很小。

心臟加劇跳動,胸膛中充滿了緊張與憂慮:爲什麼夏侯淵要停止前進?難道他竟看破了我的部署?

按照我絞盡腦汁擬訂的作戰方案,曹性率領騎兵與弓箭手先進入句陽休息,看到我的信號後密切監視,隨時備戰。一旦敵人渡河人數超過了三百,就開啓城門向敵渡河的先頭部隊發起猛攻;而伏擊部隊趁着敵人陷入進退兩難、前隊與後隊無法相互呼應時,從側翼暴起發難——首先是樹林西側的二百名伏兵放火擊鼓吶喊,此時東風正旺,火借風勢,將會把敵人罩入一片火海之中。受驚的敵人必定會向東逃逸,這樣就正中了我的圈套:其餘的一千三百名步兵全部潛伏於東面樹林的深處,務必要將夏侯淵埋葬在這裡。

但現在,再完美的方案也派不上用場,敵人竟然止步不前了。

究竟是爲什麼?

在哪裡出現了紕漏?

時間不容我多想,此時敵人的隊型已經開始分散開。從樹葉的縫隙間望去,我終於見識到這幫刺殺高手的可怕實力:他們猶如鳥兒一般輕盈,迅速在大樹上跳躍着,從一棵到另一棵,瞬間形成了對地面部隊有效的監視點與保護網。曹軍的地面部隊也由一條直線行散開,然後聚攏到一起,士兵三五成羣地形成一個個的圓形陣勢,擺出對兩翼加強防禦的姿態。

顯然夏侯淵已經發現了我們!

我咬了咬牙,右手握緊長戟:看來只有拼了。

剛剛將左手舉高要打出全軍衝鋒的手勢,我卻又放下來。

我長長呼吸,爲了使自己的頭腦冷靜:以我軍的隱蔽地點來看,不可能這麼簡單被敵人發現的,而且即便真的被發現,以夏侯淵的作風也決不會採取如此消極的防守措施。肯定是有什麼東西引起了他的戒心,但他又拿不定主意,所以擺出這副姿態來做給我看。假如我一時按耐不住殺將出去,恐怕正中了這廝的下懷。

猛然腦海中靈光一閃,想到了問題所在處:要說什麼事物引起了夏侯淵的戒心,恐怕就是曹性的聯絡信號了。我反光發聯絡信號是背靠着大樹對句陽城發的。夏侯淵的兵法就算再厲害一萬倍,視線也不會轉彎,他是看不到的。而曹性在城頭所發的反光信號卻正對着夏侯淵,十有引起了他的注意,故而用這招試探是否有伏兵存在。

我心中暗叫好險,慢慢坐在橫枝上靜待下一步的變化。

時間彷彿凝固了一會兒,接着夏侯淵解除了警備狀態,隊伍重新逐漸恢復成直線狀。

我心中大喜:這廝畢竟是個輕佻的武夫。連續幾場勝利之後對我軍頗有輕視之意,再加上此刻歸心似箭,終於使他犯下無可彌補的大錯。

正在大喜過望的時候,我忽然發現事情有些不對頭:夏侯淵的部隊不是繼續前進,而是前隊變後隊,開始向南撤退了!

我心中大罵這廝實在有夠奸猾,但望着逐漸南行的敵軍,咬牙切齒之餘也只有無可奈何地苦笑。自家人知自家事,以手頭這點兵打打伏擊戰還可以,但正面對決能夠全身而退就該酬謝神恩了。我慣於統領騎兵,千里奔馳在一朝一夕之間,論起速攻偷襲什麼的頗有自信;可是統領步兵自己要經驗沒經驗,要陣法沒陣法,拿什麼資本去和夏侯淵正面交鋒?

我作勢要跳下大樹收兵,卻忽然發現一事:那批隱藏於樹冠之中的刺殺高手竟然沒有一個跟隨部隊南行的。從他們隱蔽於樹梢開始,似乎就一直沒有了動靜。

我努力將身體動作維持不變,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原來如此!夏侯淵並不是就此南撤,他的目的肯定還是北歸!

無論是一開始的防禦警戒、還是剛纔的後撤南行不過都是夏侯淵試探伏兵是否存在的把戲而已。這批高手的作用不僅僅是刺客,而且是還是最好的偵察哨兵。倘若適才真的中計收兵返城,我敢肯定立即暴露行蹤,之後被夏侯淵翻身殺個回馬槍的結局只有一個,那就是全軍覆沒。

好個狡詐的夏侯淵,今趟險些又上了你的惡當!

我努力收斂心神等待,空無一人的樹林裡又稀稀拉拉地重新響起小鳥歡快的叫聲。金色陽光從濃綠的樹冠中撒下來,眼前的景色恍如夢境一般。可在我的心裡,卻如煙燻火炙一般,無法平靜。

正在萬分焦急的時刻,腳步聲重新響起。我偷眼看去,塵土飛揚之中,長龍般的曹軍終於又回來了!

我低聲長長舒了一口氣,只覺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不論這廝再怎麼奸猾,最終還是又掉回到我的手心裡……莫非這是三位將軍的在天之靈,庇佑我真髓今日得此大功,爲你們報仇雪恨麼?

此時曹軍繼續前進,越過了我們埋伏的地點,開始渡河了。

我全身血脈都已沸騰,血液衝上我的面頰和頭頂,一顆心的跳動聲響是那麼劇烈,碰、碰、碰……好象要從腔子裡蹦出來似的。

樹葉在微風中搖曳,曹軍一隊一隊涉水過河。他們有條不紊地進行着,速度很快,一會兒工夫就渡過了一百六十多人……

我手中的長戟握緊又放鬆,放鬆又握緊,心中的焦慮難以用筆墨來形容:曹性啊曹性,你怎麼還不開始突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