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如今中牟危如累卵:鐵羌盟尚不知道消息,可曹操的大軍卻猛地出現在附近。如今奉先公一死,難免對士氣造成很大影響。好在曹操來襲的消息封鎖得及時,再加上自己往日戰績不俗,因此多少挽回了一些局面。可敵人大軍若是兵臨城下,我軍定會不戰自潰。

記得瓠子河面對曹操時,那麼矮小平凡的一個人,卻有一種無形的驚人氣勢,好象與大地融爲一體,化做巍峨的崇山峻嶺,矗立在面前。他那雙充滿智慧的眼睛,彷彿有一種看透人心的力量,在他凝視我時……現在回憶當時的情景,仍然感到有種被人看穿五臟六腑的感覺。

在弘農接到奉先公戰敗的消息,我當時只覺得不寒而慄:從瓠子河一戰開始,到上表請張邈爲兗州刺史……曹操始終佔據着主動,不斷髮起凌厲的攻勢,此後派夏侯淵滋擾濟陰,完成對奉先公整個部署的戰略偵察,接着利用臧洪吸引我軍的主力,自己則一舉擊破濟陰,將奉先公勢力切做兩段……僅僅用了不到數月時間,他就收復了兗州八郡,打得奉先公落荒而逃,現在又消滅張邈,進逼中牟。

此人的可怕之處,在於能將外交謀略與兵法進攻完全融爲一體,針對敵人的各個方面造成意想不到的打擊。只消被他搶住半點先機,就好象陷入連環套一般,再也難以翻身。

如果說奉先公是我武道上的老師,那麼曹操就是我兵法和韜略的啓蒙,對他的敬佩和畏懼,已經深深根植在我心底。自從得知他來犯的消息,我憂心如焚,實沒有半刻安寧。儘管努力採取了一些措置來穩定軍心,麻痹敵軍,但能不能收到效果自己也無從預料。

忽然聽到下面城樓中有人說話,我雖然心煩意亂,什麼都不想聽,但聲音依然清清楚楚地鑽進耳朵。

一個略顯稚嫩的兗州口音道:“聽說曹操要來了啊……老楊,你說說,奉先公他老人家是天下無雙,現在都已經死了……咱們還能打贏嗎?”雖然壓低了嗓音,但其中的焦急和驚惶卻從每個字裡吐露出來。這顯然是換崗警戒的士兵,聽他們說到眼前的戰事,倒釣起我的興趣,趕緊側耳傾聽。

“怕啥,奉先公雖然歸天了,但只要有明達公在,曹操算個鳥!”那被喚做老楊的人卻是司隸口音,不是在中牟新招募的,就是從流民中選拔的,“你小子是郝萌將軍在兗州招募的新兵,那是不知道了。我可是跟着明達公一同殺過西涼兵的,明達公打仗的英姿,喝,那叫一個威風……西涼兵,那是天下最厲害的軍隊,你知道嗎?二十萬的西涼兵,被明達公帶着我們六千人衝殺過去,四散潰逃!明達公一個人就追殺了過去,逼得他們忙不迭地一塊兒跳黃河自殺!”

我聽得好笑,什麼“二十萬的西涼兵”、什麼“一個人追殺過去,逼得西涼兵一塊兒跳河自殺”?想不到那一戰經過士兵們一宣傳,竟是離譜了十倍都不止。

那稚嫩口音道:“老楊,西涼兵是啥,我確實不知道……不過奉先公跟曹操打仗的時候,我卻參了戰。曹操那兵,簡直神出鬼沒,根本不知道從什麼時候就冒了出來……”說到這裡,聲音都微微顫抖,顯然回憶起當初的血戰,不由自主地害怕:“奉先公是天下無雙的第一猛將,明達公再勇猛,還能強過了奉先公去?”

老楊不耐煩道:“那不同!明達公能打敗那七萬敵兵是用計謀,比奉先公強得多!”

稚嫩口音奇道:“你適才哪裡說到用計謀了?況且剛纔你還說是二十萬,怎地現在又變成了七萬?”

老楊顯然牛皮吹破,爲之語塞,過了一會兒方犟嘴道:“你小子就知道亂打岔!七萬是七萬,二十萬是二十萬,我又沒說那兩個是一場仗!罷了罷了,說那麼多幹什麼,我就告訴你,明達公一定能打敗曹操!”

操稚嫩口音之人顯然心中不服,又不好與這姓楊之人頂撞,只有低聲嘟囔了幾句。又過了些時候,他們一齊下去,城樓裡又陷入一片寧靜。

明達公一定能擊敗曹操……

我只覺得腦子裡亂做一團,怔怔地望着夜空中的彎月。自己開始聽那姓楊老兵胡吹,只覺得好笑,但得到最後這句充滿信心的話語傳進耳朵,卻不禁聳然動容,熱血上涌:這無數條血性漢子將他們的生命寄託在我的身上,我又怎能負了他們?

思緒翻滾之際,我忽然感覺到這寧靜的屋頂上似乎又多了樣東西,趕緊一驚坐起,扭頭看去,赫然發現在月光照射下,一條巨大的黑影盤踞在屋脊上。它一動不動,長着直豎的尖耳朵。

這是狗嗎,從哪裡爬上來的?我下意識去摸兵器,卻發現適才一直在身邊的方天戟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似乎是起身時不慎將之掉下了城樓。那狗樣的野獸緩緩地用站了起來,晃動着腦袋,抖動全身的長毛,然後仰天長嗥!聲音撼人心魄,彷彿無數冤魂的哀哀哭訴,這淒厲之極的嗥叫在平原上遠遠地傳了出去。我心中一寒,這竟是一隻巨大的狼!

巨狼低下頭,琥珀般金黃色的眼睛放射出兇殘的光,正眨也不眨地望着我。忽然咧開長長的嘴,露出兩排雪白的牙,在月光下象刀劍閃閃發亮,象人一般發出陰森森的笑聲。這帶着金屬顫動的嗓音無比的熟悉,正是我一輩子都無法忘卻的那個人。膽小鬼,你在畏懼,你畏懼什麼?失敗嗎,死亡嗎?

我想好擺出抵抗的架勢,但只覺得四肢無法動彈,感到好象被蛇纏繞住一樣,冷汗一顆顆直冒出來。奉先公,這頭狼型的怪物,就是你的靈魂嗎?

它沒有回答,而是繼續驕傲地站在那裡,黃褐色的眼睛緊緊鎖住我的心神。忤逆的小賊,你還是沒有長大嗎?我還以爲,在弒殺我之後,你會變得膽子大了呢,看來將中牟託付給你又是我的一個失誤……明達,無能小輩,你就等着被曹操殺死罷……

不,我大聲喊起來,我不會死,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死……我磨練兵法,打敗流民,消滅張濟,我……我甚至打敗了你,我已經很強大了!

哈哈哈哈,滿是譏諷的笑聲洪鐘一樣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震動耳膜,令我毛骨悚然,膽戰心驚。

哈哈哈哈,卑鄙無恥的小子,你真“打敗”我了嗎?就憑你那幼稚可笑的“兵諫”,還是憑你那不值得一曬的武功?不正是在賈詡等人陰謀詭計的協助下,你們才勉強將我逼死的嗎?現在你面對着曹操,我的舊部不會服你,賈詡想脫離你,你和我當時一樣,衆叛親離。還有誰會幫你,還有誰能幫你?

強大?愚不可及的小子,讀了幾個月的書,習了幾個月的武,現在你就對我說強大?幾個時辰之前與我交鋒的時候,你完全沒有做好準備,甚至都沒有想象到,即將面臨的會是一場生死搏殺!這也叫做強大嗎?無知、單純和幼稚,這纔是真正的你,不是麼?

流民,張濟……哈,不過是一兩次依仗着僥倖,使用偷襲的小伎倆得手,而現在,你竟然恬不知恥地以“強大”自居……竟然還自認是在天空翱翔的雄鷹……哈哈哈哈……

我是死了……可你也要死了……你什麼也得不到,你……就要被消滅……我……會一直在看着……

我大叫一聲,猛地坐起,大口地喘氣,只覺得滿身都是冷汗。驚魂稍定,才發現手裡依舊緊緊握着冰涼的東西,那正是方天畫戟——原來自己不知不覺疲憊得睡着了。擡眼環視,屋頂上除了自己,什麼都沒有,頭頂上的天空依舊漆黑深邃,月亮依舊高掛在天。校場中也安靜了不少,士兵們已經整備完畢,開始列隊了。

剛纔那一幕,只是一場夢嗎?

“主公,我正在找您,您在上面嗎?”從下面傳來****的喊聲,顯然自己那聲大叫被他聽到了。

我答應了一聲,不再去想剛纔的噩夢,先將方天戟丟下去,然後右手鉤住房檐一翻,輕捷地跳進樓裡——雖然腳傷還在痛,但由於剛纔短暫的睡眠,自己的體力已經恢復了一些。****正舉着一盞油燈站在丈許遠的地方,看到我下來,他迎上前低聲道:“主公,屬下已經按照您的密令,在曹性趕去參加葬禮之後,將守城的一千郝萌部曲,全部拆散了建制收編到您的直屬部隊,隨時待命。”

我點了點頭,郝萌遺留的隱患終於被清除。記得當自己看到羅珊在城門前慘狀的一剎那,心都要流出血來。況且郝萌今番既能出賣主公取信於我,下次就能提我頭顱向其他人邀功。要殺這廝並不困難,但動手之後會出現什麼結果,自己卻不能不考慮周全。首先,今天能戰勝奉先公,郝萌無論怎樣也算是有功之臣。主公已死,若再殺他,很容易激起其他不知情由的主公舊部與我發生衝突。其次,郝萌手上也有將近一千人的部曲,又駐紮在四方城門的要害位置,所以若處置鹵莽,只怕會造成中牟城大亂。

因此我始終不敢輕舉妄動,直到受了賈詡出使的啓發,纔想到了這個借刀殺人的法子,並在派人請曹性參加葬禮同時給****下了收編的密令。由於當時主公舊部全集合在官邸庭院,所以此事做得神不知鬼不絕,不留半點痕跡。經過幾番陰謀暗算的生死較量,耳濡目染之下,使得自己原本單純豪爽的性格中不免發生了很大變化。這變化究竟是幸還是不幸,連自己也說不清楚。

“主公,”****看着我從地板上拾起大戟,在一旁遲疑道,“呂將軍剛去世,目前軍心浮動,現在就出兵打仗能行嗎?”

“正是因爲敵衆我寡、軍心浮動,所以纔要打。搶先去殺曹操個措手不及,或者還有生機,如果眼下再耽誤時間,那隻能是坐以待斃了,”我叉開話題道,“****,你去將所有將領都找來,我要分派一下各部的任務。”

看着****和燈光消失在黑暗中,我坐倒在地上,長吸一口氣,閉上眼睛理清自己的思路。雖說需要主動出擊,但這一仗如何打,卻是個很大的問題。由於奉先公的驍勇善戰,此次曹操無論是選擇進軍路線還是確定駐紮地,都異常謹慎小心,襲營得手的機會微乎其微。

自陳留向西進入司隸有三條路。第一是先向西北溯鴻溝水而上,再向西行,即可抵達中牟;第二就是跨過浪湯渠筆直向西,到開封后折向西北,也可到中牟;最後自陳留跨過浪湯渠,取直線直撲中牟,也是一法。所謂兵貴神速,北路或者直撲,都將走一馬平川的百里平原,可節約不少時間。而曹操選擇的南路河道繁多,顯然是畏懼奉先公的騎兵之故。幷州乃五胡雜居之地,騎兵之精銳,天下聞名,奉先公生前又是首屈一指的騎兵大將。如果曹軍選擇直撲中牟,遭到奉先公的精騎半路邀擊,陳留與中牟之間百十里內無險可守,又沒有任何城池做戰略支撐,一旦敗陣,連重整旗鼓的機會都沒有,恐怕直接在野地中被幷州精騎追擊殲滅。北路也是如此。選擇地形相對複雜的南路,正可以避免在毫無屏障阻礙的平原與奉先公騎兵正面較量。

至於曹軍駐紮朱仙鎮,恐怕也是這個原因。朱仙鎮坐落在開封南不到三裡處,本名叫做仙人鎮。戰國時信陵君竊符救趙,朱亥錘殺晉鄙以助信陵君奪取兵權。後信陵君大敗秦師,魏王論功行賞,將仙人鎮封予朱亥,於是易名朱仙鎮。這小鎮地域狹窄得很,並不適合大規模駐軍,恐怕是曹操本打算駐紮開封,以找到穩固的戰略支撐點,但他卻不清楚,開封昔日遭到西涼軍的洗劫,殘破不堪,四周城牆也都已坍塌。所以大軍到達之後,曹操只得在朱仙鎮另起營壘,企圖藉助河流和複雜的地形來保護自己的側翼——西撤中牟之時,陳宮大概也想到曹操在攻陷陳留後可能會走這條線,因此曾以奉先公的名義令張遼在開封修城駐防,但由於物資缺乏再加上時間緊張,這個料敵先機的策略始終沒能完成。

就是這樣,曹操一開始不瞭解中牟發生鉅變,所以他採用穩紮穩打的方法,無形中貽誤了戰機,令我有了一點準備的時間。

若是無法襲營,那最好能將之吸引出來加以伏擊。自己派人去求和,一方面是麻痹曹操,另一方面就是要令他得知奉先公去世的消息,產生出急躁的求勝心。這樣才能逐步引他進入圈套,將之擊敗。

可是,如果曹操沒有中計呢?陰森的詛咒聲又迴盪在耳邊:我是死了……可你也要死了……你什麼也得不到,你……就要被消滅……我……會一直在看着……

我不禁打了個冷戰,不敢多想,用力搖了搖頭,彷彿自己要把這個念頭從腦海中抹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