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幾個人大眼瞪小眼地沉悶了大半個時辰,卻拿不出一個主意。

我只好強打精神,哈哈大笑:“這下子可棘手得很,不過車到山前必有路,還有四個月的考慮時間呢。實在沒有法子,我就帶着大家去搶掠張邈好啦!”自己心中卻暗自叫苦,畢竟大夥兒都是對內政沒什麼經驗的武將,這麼重大的問題誰也沒有考慮到。

正在頭暈腦漲之際,忽然親兵急急忙忙地跑來:“啓稟將軍!派往朝廷的使節秦宜祿大人回來了!”

“趕緊讓他在政廳中落座等候!”得知了消息,我趕忙扳鞍上馬,“高順將軍還有魏延,你們一同跟我前往!”朝廷的動向可怠慢不得,就是不知道李傕和郭汜對我伸出的友誼之手做何反應?

趕到政廳,秦宜祿和一名我不認識的人分坐在大廳內兩旁。見我三人進來,秦宜祿慌忙長跪起身:“下官參見三位將軍!李郭二位將軍聞聽大人捍衛漢室的決心,大加讚賞。”說着他伸手向對面之人一引,“這位就是朝廷來頒佈天下大赦的使節,聖上駕前的大紅人,宣義將軍領尚書銜賈詡賈大人。”

聽到朝廷果然頒佈了赦令,我點點了頭,對自己揣摩朝廷動向的成功頗感到有些自得。但等到“賈詡”的名字鑽入耳朵,我心中一激靈,賈詡的大名可是如雷灌耳啊!轉頭向這位名滿天下的智囊望去,只見此公皮膚白嫩如嬰兒,鬚髮花白似老翁。鬍鬚稀疏、高冠長劍,頗有幾分仙風道骨。臉上一雙細小的眼睛半開半闔精光四射,平整光潔的額頭上卻有一條刀刻似的深深皺紋,彷彿蘊涵着陰鬱的滄桑。儼然一副處尊養優的大官僚模樣。

我慌忙上前見禮,他也不起身,隨隨便便的一拱手算是回禮,淡淡道:“賈某見過將軍。”旁邊魏延怒哼一聲,顯然看不慣賈詡這副派頭。我微微一笑,要是在半年之前遇到這種事,只怕自己會和魏延同樣衝動。但經過這段時間的磨練,自己已經變得沉穩了許多。

賈詡對魏延的舉止視若無物,忽然長身而立,大搖大擺地來到平日裡我發號施令的位置,然後一屁股坐下。這下魏延再也按耐不住,大步衝上去,喝道:“你這廝……”話未說完已被高順一把拉住。我轉頭對魏延搖搖頭,這衝動的小子不敢再放肆,但那倔強的眼神卻惡狠狠地盯着賈詡。

賈詡忽然從身側取出一卷金黃色的帛書。他提高嗓門,大聲道:“聖上有旨,真髓還不趕緊跪倒接旨?”

我和高順還有秦宜祿趕忙跪倒答禮,一回頭卻發現魏延依然彆彆扭扭地站着。我趕忙伸手在他腿上碰了碰,這小子纔不情不願地跪了。

空曠的大廳中迴盪着賈詡清朗的聲音:“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偏將軍真髓,拱衛漢室,安撫黎民,忠心可嘉。特此加真髓右將軍銜,領司隸校尉之職。”

所謂司隸校尉,是負責監察百官及京師近郡犯法者的大官,一般都有使持節的身份,在朝中位比三公,獨立設座位;而在外則是掌管三輔河南等司隸七郡的地方行政長官,相當於領一州之地的州牧。

霎時間,司隸校尉的頭銜在我腦海中與曹操表奏張邈爲兗州刺史、陳宮推薦我爲西路軍主將兩件事重疊在一起。右將軍領司隸校尉,這官銜之高已經遠遠超過了奉先公的兗州刺史之職。如果接受這麼高的官職,那麼原本被小人蠱惑對我別有看法的奉先公會怎麼想?要不是事先經歷過那許多詭詐的陰謀,只怕自己已經被這表面的喜訊衝昏了頭腦,忘記那可怕的後果。

爲了能在中牟扎住腳跟,我被迫向李傕郭汜遣使示好。但這一條聖旨,分明是他們反客爲主的一記將軍棋。擡頭向賈詡望去,他一雙小眼睛正滿含着嘲弄之色瞅着我。我頓時心中雪亮:這詭計必定出自這大陰謀家無疑。

但即便是看破了這條毒計,我依然進退兩難。說一聲“不能接受”簡單得很,但後果卻不能不考慮。李郭二賊與主公勢不兩立,殺害岳父司徒王允的仇恨更是不共戴天。抗旨不遵的結果,必定是二賊發兵攻打中牟,拔除我這顆奉先公在司隸立足未穩的釘子。

“故善動敵者,形之,敵必從之”不知怎麼地,這句《孫子》名言竟然不知從腦海的哪個角落裡冒出來。賈詡的計謀一出,無論我接受與否都已全然落入其算中,而他謀略的後着變化,絕對是防不勝防,辛辣狠毒。如此將謀略術與兵法運用一心,賈詡的手段當真可以用神機鬼謀來形容。想到這裡,我對面前這敵人產生出奇特的欽佩和畏懼。

“真髓,爲何還不領旨謝恩?”賈詡猛地大聲喝道。我全身一震,汗水涔涔而下:聖旨加封這一招,竟是點在了我的死穴上。

到底我是接,還是不接?

我閉上眼睛,長長吐出一口氣穩定心情,在衆人驚異的目光中站起身來,向賈詡一拱手:“還請大人回稟聖上,真髓無德無能,不敢竊據高位。大人神機妙算,真髓甘拜下風。”人不能忘本,雖然在此地掙扎求存非常艱難,但我首先是一名奉先公的部下。看來與李郭關係破裂是必然的了,可自己根本就沒打算投靠他們,擺明車馬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倘若西涼大軍前來討伐,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咱們就走着看罷。至於最後一句說得誠懇之極,確實是我的肺腑之言。要是有個象賈詡這樣的敵人,實在可怕得很。

我回頭看看高順魏延還有秦宜祿:高順看着我無奈地嘆了口氣,可是他的眼神裡卻充滿了堅毅和讚賞;魏延一臉興奮,摩拳擦掌地準備大打一仗呢;至於秦宜祿卻臉色慘白,顯然被我大逆不道的抗旨行爲嚇住了,還沒有回過神。

賈詡顯然早有成竹在胸,所以聽了我的話也不感到意外,哈哈一笑道:“既然如此,賈某就照將軍之言回稟聖上。神機妙算不敢當,將軍的坦蕩胸襟倒是令賈某欽佩得緊吶!”

親自送賈詡走出官府的大門,我和他並肩騎馬走在中牟的大街上。

經過校場前,賈詡勒停戰馬,看着裡面衆多的俘虜讚歎道:“將軍果然好本事,竟然剿平了雞洛山悍匪!只是此地連年大災,如此衆多的俘虜安置起來倒真是一件麻煩事。”

我無精打采地想着如何應對即將開拔的西涼大軍,順口道:“可不是麼?糧草奇缺,能否支持過冬天都……”猛然省起賈詡的身份,趕忙噤口不語,但已經是晚了。

賈詡笑嘻嘻地看了看我,那笑容倒像是一根針:“那倒是爲難得緊……不過將軍如此困苦,難道張邈等盟友竟然見死不救麼?”

我只有勉強一笑,不敢再答。這老頭子實在太過聰明機敏,多說幾句不知道他又能套了什麼情報去。

見我這副模樣,賈詡笑道:“將軍莫要愁苦,我有一計,可確保將軍度過難關。”

他這麼一說,倒勾起了我的興趣:“大人的妙計想必有效,願聞其詳。”

賈詡摸了摸鬍子,笑道:“陳留殷富,將軍何不向張邈購買糧草?”

聽到他這麼說,我恨不得將這裝模做樣的混蛋拉下馬痛打一頓。要是我軍銀餉充足,又怎麼會淪落到借糧都沒人應的地步?這廝分明是變着法兒的捉弄我!強壓下怒火,我冷冷地道:“大人真會說笑。”心想反正要和朝廷撕破臉,是否也不顧甚麼欽差不欽差,先殺了這廝也好斷絕個後患?

正在胡思亂想,聽得賈詡在旁邊哈哈大笑道:“賈某怎會拿這種事說笑?如今將軍所在之處就有金銀無數,只是您還不知道而已。賈某就是要送將軍一條財路啊!”

我苦笑着拱了拱手道:“在下是個愚魯的武人,很多事都不明白的,還請大人明示。”聽賈詡的意思,莫非他真有妙計不成?

賈詡陷入沉吟,緩緩道:“這就說來話長了。將軍有沒有注意過我大漢國庫黃金儲量的變化?”我搖了搖頭,這等朝廷事務非我所能瞭解。

他彷彿要理清自己的思路,清了清嗓子道:“我大漢開國以來,高祖登位賞賜功臣黃金都千斤百斤計算,到武帝犒勞衛青伐匈奴,一次賞賜黃金二十萬斤,國庫依然剩餘有黃金二十萬斤。”聽到這麼巨大的數字,我不禁屏住了呼吸,耐心留意賈詡的每個字。

賈詡聲音放輕,幾乎以耳語道:“王莽篡漢,揮霍無度,但到光武中興時,府藏黃金以萬斤爲一匱,依然存有六十匱,他處還有十餘匱。中興之後,漢室不再賜予功臣黃金,常以封邑或者糧米代之。但到了如今,雖然國庫空虛,竟然連千斤黃金都湊不足。雖然其間有大興佛法寺廟的費金、有各地災荒的賑濟、有平復盜匪的花費,有董卓等人對國庫的橫加掠奪等等損耗……但更有絲綢的對外貿易和大秦帝國的鉅額黃金流入。”他咳嗽一聲,捻鬚緩緩道,“自我擔任尚書以來,將這數百年的國庫收支帳目算了又算,卻始終對不上:國庫黃金無故短缺了三分之一,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吸了一口氣,精神陡然振作起來:“大人的意思莫非是……”

賈詡神秘而狡猾地一笑:“這批消失的鉅額黃金,前前後後地算起來大約有四十萬斤,將軍想知道它們的下落麼?”

我只覺得血液都沸騰起來:“願聞其詳!”真要能得到如此巨量的黃金,還愁眼前這點小事?即便是買下整個天下不成問題!天下太平,就指日可待了!

賈詡卻不直說,故意賣個關子道:“將軍可曾瞭解大漢的國庫收入都投向哪些方面麼?”

我心急如焚,卻偏偏不敢開罪眼前這活財神,只有賠笑道:“真髓孤陋寡聞,還請大人開導。”

“‘天子諸侯無事則歲三田,一爲幹豆,二爲賓客,三爲充君之庖’,”賈詡唸了一段我沒見過的古文,“這是《禮記?王制》中的話,就是天子將狩獵田耕所得分爲三份,一用於祭祀;二用於饋贈和封賞;三用於君王享用。”我似懂非懂地聽着,只是用心暗記。

“武帝獨尊儒術以來,歷代漢帝對禮法都非常重視。將軍想象一下,倘若三分之一的國庫收入都用於君王的個人享用,他哪怕再能花錢,生前也花不完這許多罷?”

“生前?難道是……”我大約明白了賈詡的意思,不禁目瞪口呆,“大人是想說,大量藏金都被帝王用於陵墓了不成?”

賈詡讚許地一笑:“按我大漢律規,漢天子在位第二年就開始興建自己的山陵。武帝在位五十四年,經營茂陵五十三年。待到武帝駕崩,茂陵中已經被金銀珠寶帛書史冊等東西塞滿而‘不能容物’。後來赤眉軍掘墓取物,竭盡全力纔拿走了其中的一半!到現在有人依然在裡面找到了珠玉。《漢書》之中更有上至天子下至庶民‘皆虛地上以實地下’的記載。”

我吐了一口氣,腦海中浮現了中牟附近那些個大大小小的古陵:“原來這消失的鉅額黃金,就藏在這無數的前朝陵墓之中!”同時心中疑雲大起:這計策絕對會有效,可以用掘古墓的珠玉黃金去換取糧食。不過賈詡不是李傕的智囊麼?他爲什麼要幫助我這個敵人呢?這廝的悶葫蘆裡,究竟賣得是什麼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