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撥轉馬頭拼命逃走,再沒有向典韋挑戰的勇氣:嚴格說起來,我連他一招半式也接不下。“惡來”的威名,我算是有了深刻的體會。

悶雷從遠處的天空滾過,暴雨越下越大,又是一道閃電劃過天際。電光閃爍之下,我看到了泥濘中自己失落的長戟,策馬經過時伏下身子一勾手抄了起來。就在那坐直身體的瞬間,我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再也支持不住,又是一口鮮血吐出後伏在馬背上任它將我帶離戰場。

典韋如獅如虎的憤怒咆哮被我拋在了背後,漸漸消失。一陣頭昏眼花,我慢慢失去了知覺。

半夢半醒之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周圍還是那要命的黑暗:沒有雷聲、沒有閃電,只有冰冷的滂沱大雨,無情地澆下來。喊殺聲稀稀落落,一切聽來都是那麼悠遠模糊,只有單調的嘈雜雨聲在耳邊不停地迴響。

慢慢挺起身,輕輕晃了晃頭,那股子眩暈和內臟的抽痛讓我打了個寒戰:嘴裡血液的鐵鏽味道越來越重,額頭卻好象着了火一般燙。後背與虎口劇痛不已,溫熱的血液流出傷口,和冰冷的雨水混在了一起。

我閉上眼睛,仰面朝天大張着嘴貪婪地吞了幾口雨水,終於完全清醒過來。

黑暗中彷彿回到獨自在大山中與猛獸搏鬥的時刻,我閉目養神,感受着大雨中淡薄的血腥味,聆聽着遙遠的喊殺聲。感覺彷彿延伸開來,能夠向整個空間無限地拓展一樣。我運氣調息,用心去感覺自己的內傷,典韋重創了我的內臟,不過經過這段時間的休息,已經基本穩定下來。

只是從自己的傷勢復原狀況判斷,恐怕已經過了將近兩個時辰,不知道張遼他們怎麼樣了?

試着舞動幾下長戟,我的臂膀和虎口雖然依舊麻木疼痛,但基本上恢復了行動的能力。

辨清了南大營的方向,我一聲呼哨,催動戰馬勻速慢跑過去。

戰鬥好象接近了尾聲,兵刃交錯的聲音稀稀落落。我心急如焚,但偏偏不敢縱馬狂奔:一旦內傷重新震動可不是玩兒的。

終於摸索着趕到了南大營,此刻用感激涕零來形容我對老天的心情一點也不爲過。到此爲止,曹操萬無一失的作戰方案已被突如其來的暴雨破壞無遺:南大營的火焰全部被大雨熄滅,而黑暗就是最好的防禦工事,敵人佔盡優勢的夜襲頓時變成了條件完全對等的混戰。

大喝一聲“真明達在此,將士們閃開”之後,我策馬挺着長戟衝入搏殺的漩渦中。

天依然漆黑一團,但雨勢已經明顯小的許多。嘈雜的雨聲逐漸減弱,周圍的聲音慢慢清晰起來。

我在黑暗中高呼着自己與張遼的名字,卻始終沒有人迴應。一顆心不斷地往下沉,莫非張遼已遭了不測麼?將一名聞聲過來攔截的敵騎砍落馬下,我勒住繮繩,大聲高叫道:“張遼將軍,文遠大哥!真明達在此!”忽然遠處好象有人應了一聲,我心中的喜悅難以用言語形容,趕忙策馬飛也似的跑去。

忽然四周喊殺聲一起響起,我運起耳力仔細一聽,雖然是五六名騎兵從四方一齊殺至,但馬蹄聲整齊劃一,顯然是久經訓練的精兵。黑暗中情況危急,我掛念張遼的安危,也不敢戀戰,於是左手用力一勒繮繩,身子儘量伏低,右手長戟探出向左翼撲來的敵騎的下三路一劃。長聲慘嘶中,該騎的戰馬被我一戟割斷了右前腿,摔倒在地。

望着長戟鋒刃微微反射的寒光,我心中一凜,原來天快亮了。

隨後撲至的三騎立時絆到倒地的同伴,人喊馬嘶摔做一團。我二話不說,縱馬從他們身上踐踏過去,向剛纔聲音傳出的地方急奔。又連連衝破幾道敵人的狙擊,我終於來到了剛纔聲音傳出的地方。但此處一片死寂、遍地橫屍,我感覺不到一點活人的聲息。

張遼,你究竟在哪裡?

情急之下,我已經放聲大喊:“文遠大哥,文遠大哥!我是真髓!你在哪裡?”但四面除了持續不斷的流水聲已經沒有任何的迴應。

“哼!”

一聲無比沉重的鼻音在我背後響起,聲音渾厚而有力,震的我耳鼓生疼。聽到這個聲音,我不禁頭皮發麻,慢慢掉轉馬頭,再次面對着這雙烈火般灼熱的眸子,這雙黑色的手戟。

藉着黎明的微光,我已經看清“惡來”典韋正騎馬矗立在我身後大約四丈的地方,雙手懷抱着名震天下的雙戟。熾烈的目光幾乎要將我烤焦、融化。他的眼裡充滿痛恨與仇視,如果目光可以殺人,此刻我已經死了數百次。

“被人擊落馬下,在我典韋還是頭一次。”我終於聽見典韋開口說話,他的鼻音很重,含糊的嗓音好象在喉嚨裡打轉,令我聯想起猛虎的低吼。“真髓,能讓某家在主公面前如此出醜的,你還是第一人。”

我環顧四周——這裡赫然是昨夜看到曹軍主力的地方。自己費了那麼大氣力總算脫離虎口之後,居然搞錯了方向,兜了一個大圈子又回來讓人宰。

事情是如此的滑稽,真不知我該大笑還是大哭。

“能被典大宗師如此看重,在下萬分榮幸啊。”我苦笑道。事已至此,惟有重新與面前這絕頂高手全力周旋,纔有可能逃出生天。環顧四周,除了典韋身後的數十名虎豹騎部下,曹操與他的大軍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你的主子曹操呢?”

“昨夜大雨剛下,曹公當時就道‘事不可爲’,已班師回甄城了,”典韋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眼神愈加熾烈兇猛,“留在這裡斷後的,只有我而已。”看着我四面觀望的樣子,他又冷冷地補充道,“張文遠安然無恙,而你的部下在下雨不久就迅速回高順營去了,你大可不必爲他們擔心。”

我不禁對面前的強敵另眼相看:前番立功不成反受辱,但急於雪恥的他依然冷靜之極,並且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心思,可見在這粗豪外表下隱蔽着無比縝密的心思。“惡來”典韋,決非四肢發達、頭腦簡單之輩。

天色越來越亮,大雨完全停了。

我仔細觀察典韋身後的虎豹騎士,他們各個精神飽滿,氣勢沉凝,無不是千里挑一的武技高手。心裡不由暗自叫苦不迭:這次就是神仙菩薩一起駕臨,只怕也救不了我了。

沒有多想的時間,典韋再度出手!

頭一次交手是在黑暗中摸索,所以我根本沒有看清典韋的招法。而現在,我終於親眼目睹如此驚人的武功。典韋依然坐在馬上沒有動。巨掌中的黑色手戟卻忽然毫無徵兆地飛速旋轉起來,發出無比淒厲的奇異聲響,令我耳膜有如針刺。他幾近完美的動作流暢如水,我一時竟然看得呆了。

馬蹄聲夾雜在淒厲異聲中細不可聞地響起,典韋策馬衝殺過來。充滿了窒息感的怪異殺氣好象滔天巨浪似的翻卷拍擊,兩柄手戟在我的眼裡已化做兩道黑氣,不斷擴大膨脹直至充斥整個天地。

千鈞一髮之機,我收斂心神,向前縱馬衝刺的同時劃出一戟,帶起一股狂風與典韋黑潮般的殺氣對衝在一處,發出尖銳的摩擦聲:我要撕破這黑暗!

“叮”

異聲嘎然而止,取而代之是死寂般的平靜。漫天黑氣重新收攏於典韋掌中,架住了我的戟鋒。兩人兵刃再次糾纏在一起,剛感到那股奇異的吸力傳來,早有準備的我狂喝一聲,不僅不向後奪,反而學足奉先公的螺旋刺法,長戟藉着這股吸力高速旋轉着直搠典韋的胸膛!

戟風忽地消散,長戟受阻再也刺不動半分:典韋雖然一時措不及防,但瞬間穩住陣腳將向後奪撤之勢轉變爲向前推擋之力。

我心中大喜,趕忙就他的推擋之力順勢將長戟一抽而回,二馬交錯而過。

向前衝出數步,我勒停戰馬,一回頭赫然發現,典韋那有如噴火的雙眼與高高舉起的雙戟就在眼前!他顯然是動了真怒,沒有停下戰馬,而是催馬就勢兜了一個圈,以兩倍的速度衝殺而來。

此刻掉轉馬頭已然遲了!我雙腿猛夾馬腹。

隨着戰馬吃痛向前一竄,沉悶的巨響與銳利的暴風在身後炸開,地上的泥漿與沙石濺起老高,打在後背的護甲上當當作響,讓我心驚肉跳:倘若被典韋一擊打實,縱是鐵鑄之人也只有粉身碎骨的下場!

身後的馬蹄聲裹帶着潮水般的殺氣越來越接近:典韋又漸漸追了過來。

淒厲的異聲再度在耳邊響起,這是典韋出手在即的徵兆!

我急中生智,猛然一勒繮繩,同時向左撥轉馬頭,右手長戟全力向後伸出。典韋大吼一聲,彷彿是怒獅狂哮,巨大的力量如獰牙般撕咬向我手中長戟。由於我使用的是長兵器,一旦平伸典韋便無法衝鋒到我身側攻擊,所以他將攻擊目標改成我手中長戟,務必要一擊讓我兵器脫手。電光火石間,我將長戟猛地向後一收,典韋這重重一擊再度落空。勁風激盪四散,拍擊在臉上竟然有實質般的感覺!雖然這已經構不成威脅,但如此雄渾的力量我聞所未聞,不由大爲駭異。

他這一戟打空的擋兒,我已經將戰馬兜了回來,兩人再度面對面。

想起適才勁風撲面的實質感,我心都寒了,再不能容他搶得先機!想到這裡,我拼盡全身之能,向典韋的面門一口氣連環閃刺十一戟。又是“哼”地一聲,典韋左手戟伸出黏住我的戟尖劃了一個圓圈,頓時輕輕巧巧地將我的攻勢盡數化解開。餘意未盡,還將長戟帶開到身體一側,剎那間我空門大露!此時二騎距離已近,典韋故技重施,右手戟宛如攻城的重錘,從上到下泰山壓頂似的一戟劈下!

此時我竟已無法躲閃,無法抵抗,心中大爲悔恨。原來短兵器針對長兵器的妙用,就在格擋之後拉近距離的致命一擊,只是自己領悟得未免太遲了。

“當 ̄ ̄ ̄ ̄ ̄”

兵刃交錯的巨響震得我全身一顫,勁風自頂門四散而落。

我擡頭瞟了一眼,一支寒光閃爍的大戟正從自己頭頂上探過來,接下了典韋勢在必得的一擊。捉住這一瞬間的空隙,我趕緊策馬從典韋身側衝過。典韋也不阻攔,似乎正全身貫注地注視着新來的敵手。

我心中大奇,撥轉馬頭一看,不禁大喜過望!

只見披掛整齊的奉先公威武有如戰神,端然穩坐在烈火般的巨馬赤兔上。他右手輕輕鬆鬆端着方天畫戟向前遙指典韋,左手控制着赤兔的繮繩,全身放鬆而自然,竟然予我一種極爲奇異的感覺:彷彿奉先公的人已與四周空間水乳交融,形成了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這種奇異的融洽向天地之間無限廣闊的延伸,頗有天人合一之態,令我從心底感到震撼。我不由得全身戰慄起來,輕輕呼出一口氣:面前這氣勢,就是所謂的“天下無敵”麼?與這武道巨人相比,自己是多麼的渺小啊。

典韋全神貫注地盯着奉先公,雙戟收在面前交叉形成一個十字,門戶封的極爲嚴謹:僅僅在氣勢的對峙上,他就已全軍覆沒。“惡來”突地爆喝一聲,好象平地上起了一個炸雷!藉此一喝之威,他一踢馬腹,巨掌中手戟舞動,好象化做了兩條黑龍,變化無方跳躍流動着向奉先公裹去。

沒有驚濤駭浪的殺氣,沒有激盪交錯的風聲,奉先公手中大戟自然而然地運動起來,有如日月星辰的變幻流轉。令我爲之目眩神迷。

典韋咆哮如虎,兵刃交錯中灑出一片紅光,人影一合即分。

兩騎互換了位置之後重新掉頭對峙。

典韋的左肩甲已經不翼而飛,鮮血從肩頭不斷流下。他面色凝重、一言不發,雙手黑戟依然擺出十字交叉的架勢。雖然已經受傷,但“惡來”一身殺氣有增無減。奉先公面色仍然那麼平靜,依然是那金屬顫動的口音:“典韋,你的武技雖然不俗,但仍然不是我呂某人的對手。告訴本人曹操在哪裡,留你一條全屍。”

典韋縱聲狂笑起來:“三姓家奴!先收拾下典某再胡說八道也不遲!”

聽到這句話,奉先公英俊的面容一繃,逐漸呈現出瘋狂的殺氣,讓我觸目驚心。他微微一笑,點頭道:“好,我要將你的人頭漆成溺器!”也不見有什麼動作,赤兔就驟然竄躍,好象一團熾烈燃燒的火球,拖着長長殘像如同紅亮彗星般掃過大地。寒光閃爍的方天畫戟突然變幻成一條銀線,無聲無息地直刺典韋的喉嚨。

“叮”

兵刃交錯,兩騎再次互相錯過。又是一蓬鮮血濺出,奉先公彷彿羚羊掛角般的一戟,在典韋粗壯的胳膊上劃出一條深可見骨的傷口,血如泉涌。感嘆奉先公戟法神妙之餘,我對典韋的悍勇也深深折服:雖然傷重至此,但他的氣勢卻沒有絲毫削弱的跡象。此刻,這位與古之“惡來”相媲美的勇士重新與奉先公放對。

典韋先擡起胳膊看了看自己的傷口,忽然放聲大笑,顫動空氣的大笑聲中,蘊涵着無比的豪氣與憤怒!他長長吸氣,原本巨大壯碩的身軀此刻顯得更加高大。

典韋彷彿將全身力量都運到雙臂上,左手戟憑空劃了一個半圓,發出割裂空氣的銳響,右手戟遙遙前指奉先公,厲聲道:“再來!”

我吸了一口涼氣:這人莫非是不死之身,竟然還要挑戰!

忽然旁邊馬蹄聲整齊而急促地響起,數十虎豹騎士護主心切,吶喊着一齊挺矛自奉先公背後衝刺!

我大驚之下正欲策馬急奔解救,但已經來不及了。

旁邊典韋也已大聲嘶喊道:“都住手!”我還從未聽到他的聲音如此惶急過。

數十條長矛不斷加速,毒龍般刺向奉先公的後背。我的一顆心幾乎要跳了出來,但奉先公卻恍如完全沒有看到,依然立馬穩如山嶽。

一尺,半尺,長矛及體。

寒光一閃。

下一刻,無數的殘肢與碎肉四散飛揚,鮮血再次染紅了大地:適才生龍活虎的騎士與戰馬化成無數沒有生命的肉塊,散落在地上。奉先公依然沒有動,但幾條血線順着方天畫戟的鋒刃流淌下來。

我頭腦裡有種瞬間血液被抽空的感覺,勒停戰馬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幕,腦海一片空白。

如果爲奉先公的武技下一個定義,那就是“毀滅”。這戟法已是毀滅的極致。無論任何人、任何事物,都絕對不允許當其鋒銳!

典韋的喉嚨裡咯咯作響,已經說不出一個字。看到剛纔的一幕,這豪勇無雙的勇士竟然也爲之深深震懾。

奉先公依然面對着典韋,不過和剛纔相比,銀甲上增添了兩三點猩紅。

他咧嘴一笑:“怎麼還不放馬過來?提出挑戰的不是你麼?”一笑之間,露出兩排潔白而整齊的牙齒,說不出的風流倜儻,又好象一頭擇人而噬的野獸。

典韋的眸子依然熾烈,點頭厲聲道:“好!呂布,今日之辱銘記在心,現在某還不是你的對手,但遲早有一天,要把你的人頭挑在某的雙戟上!”

紅亮的彗星再次出現,眨眼間飛過兩人相距的空間!

奉先公人馬合一地向典韋衝去,但尖刻的笑聲卻彷彿還留在原地未動:“典韋,你以爲自己還有報仇的機會麼?”